BOB半岛美作为主观的印象感受,依赖于“人”的客观主体存在,无人的欣赏就无所谓“美”,因此一件事物能被称为“美”,首先在于人有能发现美,感知美的眼睛与心灵。当我们认为园林的美如诗如画时,有赖于我们的一颗“诗心”与一双“画眼”,才能发现园林与诗画之间存在一种美的通感联系。园林艺术家们也正因为有“诗心画眼”才能创造出园林中的诗情画意,让建筑之美涵蕴绘画和文学之美,三者互为观照,融会贯通,诞生出深深不尽的美学意境,观赏者置身其中乐趣无穷。
北宋画家郭熙说过“诗是无形画,画是有形诗”,诗中佳句“有道尽人腹中之事,有装出目前之景”的效果。画家把诗人的腹中事,目前景绘画出来,将文学无形的意象进行具象化处理,成为二维的平面空间,完成两种艺术的置换、媾和。同样,园林艺术家把诗歌的意象,绘画的构图透视法应用到景观营造中,将诗画空间三维化,尤其是诗画里独特的时空理念,对园林的空间布局影响至深,形成中国园林独一无二的时空艺术观。
古人对空间的理解很特别,把空间划分为现实中的物理空间与想象中的精神空间。现实空间往往称为“象”,是实相;想象空间则称为“境”,又称“意境”,是虚相。意境是现实世界投射到心灵时感发、延伸出的一系列思维活动,它可能是某种情绪,某种氛围,某种幻想,甚至是对现实世界的解构与重构。
李白写“地形连海尽,天影落江虚”,“江虚”便是一种意境虚相,江面投影出天空,天光云影混沌出一片虚白之气。虚白的背后是什么?李白没有写出来,只是用一个“虚”字引导读者幻想出一个只可意会不能言传的神秘空间,里面或许是更广阔的世界,更美丽风光,或许是天地尽头的冷酷仙境,又或许什么都没有,只是宇宙中永恒的空寂。
它完全因李白的想象而生,也因读者的想象而扩展,充盈着心灵对自然之美感发顿悟的生气。李白把幻想的空间嵌套在现实空间中,让自然世界连接着他广袤的精神世界,两者虚实相间,往复回环,诗的意境亦深深不尽。
又如王维的“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江水源远流长,目不能尽,仿佛已超越天地界限,流入宇宙空间。王维用笔力把视野有限的范围一下拉伸到无穷无尽的宇宙中去,用意境空间对现实空间进行扩张延伸,达至无限辽远的纵深境地。因为视野极远,所以远处的山色氤氲朦胧,似有还无,像随时都会消弭虚化,融入茫茫太冲,与江水流出天地外的意象形成呼应对照。
古人对空间的理解总是带着 “虚实”“有无”等概念,它们来自道家“阴阳互抱”“有无相生”“虚实相间”的哲学思想和宇宙观,也适用于中国传统审美体系的方方面面。当空间虚实、有无的概念移植到绘画中,决定了中国传统山水画的构图布局,继而影响着园林的空间布局。
郭熙在其论画著作《林泉高致》里,提出三种从不同空间位置观察时山的形态特征: “山有三远:自山下仰山巅谓之高远,自山前而窥山后谓之深远,自近山而望远山谓之平远。高远之色清明,深远之色重晦,平远之色有明有晦;高远之势突兀,深远之意重叠,平远之意冲融而缥缥缈缈。其人物之在三远也,高远者明了,深远者细碎,平远者冲淡。”
高远,是站在山脚下仰视;深远,是站在山中往山后窥视;平远,则是站在山上向更远的山平望。如黄公望的《九峰雪霁图》运用了深远法,倪瓒的《渔庄秋霁图》属于平远法,王蒙的《葛稚川移居图》为高远法。
以上三种构图法的空间位置不是西方油画里的“一点透视法”,它们像是画家以飞行姿态从上下左右远近等不同角度游走在山水间,营造的是一种整体氛围,更像是一种全方位的“全息”视觉,被称为“散点透视法”。
园林建造中也同样有“高远,深远,平远”的透视法。造园者利用借景、障境、对景、点景等经营手法,对园中景观进行裁剪、分隔、对比、组合等处理,透过空间传递出绘画中的构图与氛围意象,达至景中有画BOB半岛,画中有情,情景交融的美学效果。
如无锡寄畅园,借远处的惠山锡山为景,由北部嘉树堂往东望向锦汇漪:从池水、知鱼槛BOB半岛,到槛后的树木,背后的锡山,再到山顶的龙光塔,景观视点逐渐升高,如“自山下仰山巅”,构成一幅立体的高远画图。在水光反射下,林木明瑟,契合郭熙“高远之色清明”的画论。池面倒影着岸上景物,构出一个澄静的镜像世界,水上水下两个世界互映互摄,更令人觉得空间深深不尽。到了秋季,园中与山上层林尽染,红黄绿叶交杂点缀BOB半岛,色彩层次愈发丰美,颇有王蒙《葛稚川移居图》中重山叠嶂,碧树丹柯,丰茂华滋的画境韵味。
平远画境的构造则需要较为开阔的空间,譬如西湖苏堤上玉带晴虹一景。站在曲院荷风岸边朝玉带桥方向眺望,横卧的亭桥及两端林木形成第一段景,桥后的湖面构成第二段景,最远处借雷峰塔一带的青山为第三段景,正合倪瓒平远山水的“三段式”构图法。
早晚风平波静,游人稀少的时候,眺望玉带桥,桥身落在阴影中晦暗不明,只留下剪影般的轮廓。两岸树木枝叶疏朗,横斜生姿,背后湖面的光影稍亮,被烟云衬托得冲冲融融,远方青山空濛如淡墨,又如雾气,似是与天色融为一体。再对照倪瓒的《渔庄秋霁图》,两者平远寥廓,冲淡幽静的意境如出一辙,尤其那种剔透的空间感,能把人的思绪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深远之境又如何打造?深远是人置身山中,向后山窥探的一个视角位置,与高远、平远的旁观角度不同,更注重人身体参与到林石泉瀑中的感受。所以郭熙说:“深远之色重晦” “深远之意重叠” “深远者细碎”,人置身山中不能窥尽山的全貌,见到的只是各种细节:岩石层叠,林木蔽日,路径曲折,视野晦暗不明。
这种曲折不明的感觉,在苏州环秀山庄的假石山群中可以领略到。环秀山庄的假山群为清代叠石大师戈裕良手笔,假山分为三座,山间布满沟壑洞涧,并设有飞梁蹬道,矴步石室相连,路线迂回盘旋,空间丰富多变。人游走其中,时而仰绝壁上一线天光,俯深涧下一弯清流;时而窥幽洞外的一树绿影,探水窟内的几尾鱼踪,但亦是只崖片璧,冰山一角,总不能看清山水全貌,正是“深远者细碎”之意。
假山与建筑物之间也有各种巧妙的呼应配合,共同营造“山高有不尽之气势,山远有难穷之余脉”的深远意象。如西面的问泉亭,亭身向水面探出,与东面耸峙的假山咫尺相对,山高亭低,显逼迫压抑之势,衬托出山高难以窥尽的感受。又如南面的四面厅,与假山主峰一水相隔,由厅内望出,山峰犹如欺近门楹,直逼眼前,气势轩昂,正是明造园大师张南垣主张的“决林莽,犯轩楹而不去”掇山造景法。
为了在有限的空间里构出深山幽谷的意境,环秀山庄假山还采用了“截溪断谷”以呈“大山一麓”的以小见大手法。问泉亭后的假山上有名为“飞雪”的泉涧,是园中池水源头,飞雪泉的出水口用石块压顶,被埋藏在补秋山房宝瓶形洞门之下,骤眼看去,泉水似被山石截断后又从宝瓶里流出,蜿蜒流长,意象优美。同样,在东北面的假山,故意营造出山脉被墙壁截断,穿墙而去的视角效果,暗合“山远有难穷之余脉”之意。
由此可见,山水画法与园林建造有着一脉相承,相互渗透,互成表里的关系。尤其明清时江南地区文人园林的兴起,富裕的士人阶层在造园时往往会邀请诗画名家主持园林设计和建造。许多造园家本人也工于诗画文章,诗画的审美理念与技法自然渗透进园林艺术当中,深深地影响着园林空间的经营构造,甚至影响着人们的生活休闲方式。
宗白华先生说过古人很早就有“网罗天地于门户,饮吸山川于胸怀的空间意识”,“中国诗人多爱从窗户亭阶,词人尤爱从帘、屏、栏杆、镜以吐纳世界景物。我们有‘天地为庐’的宇宙观。”。如陶渊明的“眄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谢朓的“窗中列远岫,庭际俯乔林”还有谢灵运“罗曾崖于户里,列镜澜于窗前。因丹霞以赪楣,附碧云以翠椽”展示的都是从窗后或庭户内去俯仰山水,与天地交流的场景。
受“天人合一”的哲学思想导向,古人追求自然山水与人居空间和谐融合的生活状态,这种和谐不仅是建筑物与山水风光的契合,还有心灵世界与自然世界的契合,达至“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境界。从魏晋时隐居山林田园,人主动贴近自然,到宋元明清建造私家园林,峰峦湖沼俱全,把大自然吸纳到庭户内,让山水主动来亲近人。人与山水的位置关系,从置身其中的游走变为坐卧园中的对望,由动态变为静态,因此古人有“不下堂筵,坐穷林壑”之说。
在现存的许多古画中,常能见到人坐卧于庭院内观望山水的画面,建筑物成为山水的一部分,窗户、栏杆、屏风等成为人欣赏林泉丘壑的“画框”,也成为人“吐纳世界景物”的媒介。
“坐穷林壑”这一身置决定了人观察景物时的视野角度,“吐纳世界景物”则是景物投射到人内心时引发的思维活动,是自然与心灵,物象与意境互涵互映的结果。这两者反映到园林建筑中,也决定了造景的空间布局,建筑物与景观的方位配合关系。
如拙政园内的“与谁同坐轩”,位于西园小山之麓,背山面池,正面对着别有洞天的月洞门,其余三面开有洞门,分别可见倒影楼、卅六鸳鸯馆及后山的笠亭。闲坐轩内,招风邀云,俯流玩月,可赏倒影楼的“楼台倒影入池塘”,可观卅六鸳鸯馆的“碧池波绉鸳鸯浴”,可仰笠亭立于山巅,烟棱云罅的危然状。仿佛四周的花鸟烟景都主动来亲近轩内之人,身未动便坐拥无限风光,正符合“坐穷林壑”那种静观自得的适意。
“与谁同坐轩”体积虽小,但整体的布局设计非常巧妙,处于拙政园西园的南北中轴线上,是多处景物的交汇点。它首先与对岸的别有洞天形成对景关系,别有洞天是连接中西两园的关隘,透过其月亮门能窥见中园的景物,两者环环相套,串起深深庭园,完成中西两园空间的渗透融合。轩四面透空,邻借东西方的倒影楼、卅六鸳鸯馆,仰借后山的笠亭,成为整个西园景观的视野中心,端坐一处便能“网罗天地于门户,饮吸山川于胸怀”,吐纳世界,自成“瀛壶天地”。
再结合“与谁同坐轩”名字出处来理解此景,更觉意境深远。轩名出自苏轼的“闲倚胡床,庾公楼外峰千朵,与谁同坐?明月清风我”,“倚胡床”表明苏轼正是以卧坐姿态来观赏楼外风景,与此轩“坐观”之意吻合。每当夜阑人静,凭栏独坐,看星天寥廓,感清风翛然,盈盈镜池倒影莹莹明月,亦倒影着观者的明澈心境。天地人互相观照中自有一股虚静灵气往来萦回,唱和酬咏,又何须再有他人为伴?所以“与谁同坐”是反问,其实问者早有答案了然于胸,映照出园主狷介自守,超脱孤高,不屑同流合污的心气,是精神世界与现实景物融合交流的表现。
造园者在设计此景时把意境空间嵌套进物理空间,营造的不是一处单纯的景观,而是一种全面笼罩的艺术氛围,将建筑、文学、美学与人生境界冶于一轩,让观赏者多维度地体验个中真味,彰显出中国古典园林蕴藉无穷之美。
古人爱从窗户、栏杆后去静观世界,反应出让天地万物主动来靠近人的理想追求,但并不代表古人就被建筑物阻拦脚步,不去亲近自然。相反,他们会利用建筑物把身体“推向”园林景观的各个深处,让园林成为真正“可行、可望、可居、可游”的理想山水模式。
董豫赣教授在《玖章造园》里提出中国园林有“身体入画”“居景错综”的设计理念。他以大量古画为研究蓝本,再结合现存园林的实地考察,发现古人通过把亭台楼馆廊轩等建筑棋置于山水高下远近之间,推动人不断进入山水深处,经营出建筑与景物融通的居景关系,同时人也成为画面的一部分。
在元王蒙的《具区林屋图》中,可见这种居景错综的布局。亭台楼阁被拆散成单体镶嵌在山体各处,仿佛和山岩融为一体,峰峦林木与建筑物疏密相间,高低错落,彼此呼应。再对比环秀山庄的假山与建筑物格局图,会发现两者的相近之处,尤其是画面下方山脚临水的草亭与左边突出的山岩互相对峙,与环秀山庄问泉亭及东北部假山对峙的关系几乎如出一辙。林屋图里人端坐屋内,借助建筑物深入山林深处,达至郭熙主张的“可居可游”的山水画理想状态。
现实的构园中,建筑物当然不可能像林屋图那样筑在深山里,但造园师会利用长廊、漏窗把景观与建筑联结起来,进一步把人的身体推向景观深处,与园林的“天然画图”融合起来。
明造园家计成论廊房的建造“廊基未立,地局先留,或余屋之前后,渐通林许。蹑山腰,落水面,任高低曲折,自然断续蜿蜒,员林中不可少斯一断境。”当中的“渐通林许”便指明廊房深入园林深处的作用。再参照宋人马远的《踏歌图》,画左面悬崖上有一山亭,右面松林里有一组楼阁,中间山谷横卧着的一段曲廊把亭、楼、山、松都串联了起来,将人的游走路线推进景观内部。从整个画面看来,三处建筑物完全贴合山势的高低起伏,曲折有致,彼此间似断还续,藏露互补,恰如计成所说的“断境”效果。
利用游廊推动人的身体入园入画,苏州沧浪亭可谓个中佼佼者,沧浪亭傍水而建,园外被葑溪萦抱怀内,园里以山景为主,轩榭亭楼围绕假山散落分布,建筑物间用游廊连接,几乎整座园子都被廊庑环绕。游廊顺应地势起伏前进,蹑山腰,落水面,通花渡壑,与各处景致勾连,无形中引导着游人的行走路线,并通过和各色墙垣漏窗配合,把园内有限的空间分割为许多小空间与组景,作不断深入的推进。
在明道堂至翠玲珑之间,有一段用曲尺廊与墙垣辟出的过渡空间,墙的一面是天井小院,另一面开有寓意“春夏秋冬”的桃、榴、荷花、蕉棠状漏窗,透漏内外景致。墙与廊断离出一方天光别院,院内芭蕉在光影中折出绿辉,由窗窥去有如雪夜照壁般的莹净幽僻,实为“框景入画”又为“断境”。墙与曲廊的配合断离出许多小空间,这些空间可以自成境界,又可透过漏窗互相渗透借景,似分还合;人随廊走,穿越重重院落,只觉园内有园,景外有景,庭园深深不尽。
在曲尺廊后的翠玲珑则更是将“居景错综”“身体入画”发挥到极致。翠玲珑是三所以对角线连接的房间,布局呈三折的曲尺型,对角连接使得每个房间都出现“四面临界空间”即四面墙壁都对着庭院。墙上的半窗和花窗映出屋外的翠竹、芭蕉与罗汉松,每一面都能“框景入画”,置身每一所房间都有入画的感受。如东面墙上的花窗,冰裂纹的窗棂框出一株滴翠芭蕉,似一幅“斗方”小画,暗合“芭蕉分绿与窗纱”的清凉诗意。南北面的两排长窗正对千竿翠竹,若只打开一扇长窗,画面似一幅“立轴”;打开两扇,则尺寸如“中堂”;若所有窗都打开,则是一幅“横幅”。人从一所房间进入另一所,不同的画面与景观便流动了起来,正是“处处邻虚,方方侧景”的居景错综之象。
翠玲珑原为园主的书斋,按照计成造园的观点,斋宜“惟气藏而致敛,盖藏修密处之地”这三所斋室前院都遍植翠竹,与四周环境隔离开来,隐在一片静谧绿意中。当阳光穿透竹林时,光影演漾在室内,交织出幻境,满屋翠光流转,玲珑剔透;当起风时,竹叶的“沙沙”声,如龙吟细细又如碧玉轻碰,玲珑作响,因此称为翠玲珑。
但“玲珑”还有另一层含义,三所房间对角的衔接,实质是把三处空间作平行四边形展开,中空出一条转若游廊的通道来,人行走其中感觉是曲折、幽深的;进入每一个房间后,窗户与家具的摆放却是居正的,人的视线位置亦是居正的。这种曲折与居正结合的空间格局,按建筑家王澍教授的话就是把“整体的空间形式都瓦解了”,四面墙只是四个空悬的画框,人与外面的竹林其实是连接在一起的,互相入画,互观互动,正如老子所说“凿户牑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的空间虚无意境,也是古人“天地为庐”宇宙观的折射。
翠玲珑如此小的空间内却有如此丰富的意象,堪称空间玲珑,结构玲珑,设计者更是心窍玲珑。
古人有“天地为庐”的宇宙观。宇本义为屋檐,又指上下四方,空间;宙本义为栋梁,亦指古往今来,时间。古人从房舍中获得空间的概念,天与地就像屋顶和地板,两者之间的即是空间;人在房舍内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一出一入的顺序便是时间。所以时间、空间与人一体地存在于天地这座“庐舍”之中,又称为“天人合一”。
“天人合一”的概念,由庄子“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齐物论发展至汉代,被董仲舒修整为“天人同构”“天人相与”的哲学思想体系。这种思想认为自然界的“大宇宙”与人体的“小宇宙”是互通的,而且“天地之性人为贵”人是宇宙的中心,时空万物皆围绕人来运转,把宇宙进行人格化处理。当人格化的宇宙观投落到园林构造里,表现为用山水、花木、建筑来构筑空间,以四季、早晚景象的更迭来描述时间流动的秩序,两者服务的中心都是人,而人的思想情绪、心理诉求又会借助两者映照出来,赋予它们超越表象的深层内涵。
古人认为空间是实相,时间是虚相,时间统摄空间,也统摄万物,因此“有生于无”, “道”生于虚,“唯道集虚”。在园林景观当中,也有虚实两相,一般亭台楼阁、假山花木为实景,水、光、影、声、香等为虚景,虚实两景的相互作用,正如时间与空间一体地运行在园林的“小天地”里。
扬州片石山房的西廊壁上挂有一面镜子,能映出池水、假山和花木,镜面与池面的光线互映互摄,往复萦回,镜中的世界与现实世界似重叠又延伸,现实空间在镜像的虚空间拓展下变得更深远。镜中的虚空间随着早晚光线变幻,四时景物变迁,也会发生变化,映照出时间的流动轨迹,正是古人对时空虚实相涵,共同运转的宇宙观表达。
这面名为“镜中花”的镜子是园林借景手法中的“镜借”,王维的“隔窗云雾生衣上,卷幔山泉入镜中”描写的也是类似场景。由窗户和镜子中观赏山水,山水亦主动来与人相亲,山岚云雾仿佛自衣衫而生,抚慰着人的心胸,明镜映出林泉,也恰如人的心境与林泉互映。自然的大宇宙与人体的小宇宙共鸣共振,自然节奏与生命节奏同步,时空在人的呼吸中吞吐进出,循环不息。
人与宇宙时空是一体的,时间充盈在空间各处并且不断流动,因此古人观望世界的视线也是上下左右四方流动,不会固定在某个透视点上。计成对构园有一段概况性的陈述:“围墙隐约于萝间,架屋蜿蜒于木末。山楼凭远,纵目皆然。”架屋蜿蜒于木末,是指曲折蜿蜒的房屋如同悬挂在树梢上,唐代杜审言也有诗云:“树杪玉堂悬”。
沉重的建筑物为何能挂在树枝上?或许可从王维的《辋川图》中获得一些启示,图中的川流环绕屋宅,最后竟然向上消失于园子的树顶,明灭于青林端,可见王维的视线是上下左右远近飘忽回旋的,犹如时间在空间中游走的节奏。再来对比一下何园的两处景观,楼阁与山亭被苍郁绿树掩映衬托,远远看去,亭悬树杪,似是翼然欲飞;屋廊蜿蜒于木末,恰如“江楼悬树杪,山色到窗中”的画图深意,都是以入画的游动视觉来构景,
时间在空间中游走的观念,令到古人用俯仰游骋的目光去体察宇宙万物,感受自然的乐美,如王羲之所说:“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时空互相交融,时间看不见却能由空间透析出来,在园林建筑中常用“借景”手法来表达这种关系。
借景就是把远近高低甚至是园外的景物都纳入身前,使园林有限的空间变为无限,如寄畅园借园外的惠山锡山为景,将峰峦嘉木,古塔浮云,乃至天空都移入庭户内,纳入栏杆前,园林的咫尺空间瞬间变得无远弗届。空间的“扩张”也可理解为距离的缩短,犹如时间弹指间便抵千里之外,借空间的变化透析出时间的游移BOB半岛。
四时植物也是构园的重要借景对象,构园时借各种季节性明显的植物与建筑配合成景,以四季景色变化传递时间运动的节奏。像拙政园里的海棠春坞、玉兰堂、荷风四面亭、待霜亭、雪香云蔚亭等建筑,应时为景,四季有序,人置身其中也按照季节的节奏来生活起居,安顿身心。春有海棠、玉兰伴读,梦笔生花,兰雪堂内朋俦高会,诗酒流连;夏有荷风四面送爽,观鱼濠上,梧竹幽居内俯流玩月,听松风处鸣琴即韵;初秋有亭待霜,登高远眺,赏柑橘始红,秋色满山;深冬有雪香云蔚,踏雪寻梅,疏影横斜,诗画皆宜。
可见古人把对时空的理解完全融入日常生活,片花株草,拳石勺水,诗情画意中皆是时间徜徉的脚步;蕉窗竹槛,曲廊幽斋,深院小筑里皆是空间变幻的艺术;哪怕人一呼一吸,一俯一仰间都是宇宙的律动。顺着时间的轨迹,有节奏地感受空间之美BOB半岛,以空间的“有尽”表达时间的“无尽”是中国园林特有的时空语言,但“无尽”又并非真的无尽,因为它们能被人吸纳吞吐,与心灵共振,被人的精神境界反射,正如“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那种迂萦循环,生生不息的气象。
中国园林涵泳建筑、文学、美学、哲学等艺术,并统摄于意境这一共同审美标准下,是中国传统审美体系的立体呈现。它就像一个由多维艺术构成的小宇宙,安顿在自然的大宇宙中,内里又安顿着人这个更小的宇宙,三者同步运转,相映生辉,共同谱就生命灵妙的韵律。
即使在现代社会人口膨胀,土地资源匮乏,居住空间稀缺的语境下,古典园林依然有值得现代建筑借鉴的意义,那种栖居的诗意,对空间的解构重构,天人合一的深层融和关系,仍然能为发展与生态之间寻得一个可供探索的平衡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