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乐·M6自秦始皇建造了长城,中国就是围墙内的一个大花园。两千多年以来,中国人从未停止造园。园林的起源来自“蓬莱”,再到文人的“桃花源”,梦想曲曲折折蜿蜒至今,中国人始终追求的是最佳人居环境,和园林里的生活方式。
小时候,故事里的秘密花园总是或多或少地勾起我们的好奇,在围墙的后面住着什么样的人,在花园的深处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园林,中国人的花园。从这里,我们穿越历史和传说,沿着花园的小径,寻访我们的来处与归途。
李海峰,是听着蓬莱神话故事长大的。他认为自己建的园林就是把蓬莱搬到了人间。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梦想的花园。我们故事的主人公就是一些把秘密花园搬到现实生活中的人们。
比利时的天堂公园拥有欧洲最大的中国园林。园主艾瑞克小时候爱听中国的传说故事。如今他年过半百,终于有机会实现故事里的中国花园。(天堂公园的名字取自古波斯语,意思是有围墙的花园。)艾瑞克的偶像是汉武帝,他甚至把自己建造的中国花园,命名为“汉武帝之梦”。在汉武帝的年代,高山之巅的昆仑,大海深处的蓬莱,居住着人们想象中的仙人,在生命的秘境坐落着仙境的花园,那里有金玉的楼台和无穷的享乐。人们祈盼走进仙境,渴望远离生老病死的苦恼。从秦始皇派徐福渡海求仙开始,蓬莱仙境的形象变得愈发清晰。可是仙境在什么地方,仍然是一个谜。汉武帝渴望超越秦始皇,一边是愈演愈烈的求仙,一边是像秦始皇一样修建仙境一般的太液池和上林苑。这里有与神仙沟通的楼台,有象征蓬莱的山峰和岛屿。不仅如此,汉武帝甚至还用“蓬莱”命名了一座海边小城。然而,神仙从未降临到人间的花园,更没有实现帝王的心愿。
千年之后,仙境是真是假已经不再重要。长生不老的梦想虽然天真荒诞,在人间实现仙境的信念,仍然存在于园林的山峰岛屿、亭台楼阁之间。蓬莱三岛的一池三山格局更是成为中国皇家园林的典型标志。当仙境化作花园,汉武帝的故事跨越了语言和文化,让他的梦想在园林中得以永生。这场穿越现实与想象的造园之旅,让艾瑞克与中国工人们成为了朋友。现在中国园还生活着两只来自中国的大熊猫。越来越多的人正在走进天堂公园,走进艾瑞克的中国梦。
当西方人在园林中想象东方,中国人则在园林中玩味着历史,演绎着古往今来的人生戏剧。军官杨志正带着家传宝刀,走在北宋都城东京的街头,身无分文,他只能卖了这把刀才能活下去。他还不知道,马上就有个叫牛二的混混过来挑衅,最后死在他的刀下。如果不是因为丢了花石纲的石头,杨志就不会被太尉高俅赶出殿帅府,落得这般田地。在杨志落魄街头的时候,运河上一艘艘载着花石纲的船只,正在驶向宋徽宗的园林“艮岳”。为了建造这座石头垒成的花园,连为百姓运送粮食的漕运船只都要被征用。从花石纲事件开始,杨志一步步落草为寇。石头改变了无数普通人的命运,也几乎令整个国家陷入疯狂。
园林的石头为什么会有如此之大的力量呢?北宋时代,文人山水画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宋徽宗要把这些山水画变成现实。这时,蓬莱的理想历经千年的演变,愈发成为帝王无限渴求的目标。宋徽宗直接用这些奇峰异石搭建了自己内心的蓬莱——艮岳。他要在艮岳实现园林新的高峰,用山水创造心中的理想世界。此时,叠石成山已经成为更为具象的人间蓬莱的标志。艮岳建成五年之后,金兵南下,北宋灭亡,艮岳被毁。当年那些还没来得及运到艮岳和沿途散失的奇石,被称作“艮岳遗石”。后世有人写道:“中原自古多亡国,亡宋谁知是石头。”艺术家叶放用装置艺术的方式,呈现他心中的艮岳。除了遗石和传说,艮岳还为我们留下了什么?
蓬莱传说奠定了中国园林一池三山的山水大格局。山、水、石、植物和建筑构建出人间乐园的基本模式,并且为后世沿袭。人们在园林寻回仙境,也在这里亲近自然,回归山水之乐。兰农赵银泉与妻子悉心料理着花圃里的兰花,等到来年春天,这些其貌不扬的兰草将开出令人惊艳的花朵。《越绝书》记载,春秋时代,越王勾践种兰于渚山。这是中国关于兰花种植的最早记录。两千五百多年间,兰花从山野开到了宫廷,又从士大夫的庭园流传到了寻常人家。园里的花开了,园外的花也开了。花带来大自然万物生长、时节交替的信息。
人们一直在追求自然,甚至模仿自然。而自然一直都在那里,就像这些色彩、声音和气息环绕在我们周围。这一尾尾锦鲤是音乐家林谷芳的伙伴。最近他发现有些大鱼活动得不如先前自在,自家的水池到底还是太小太拘束了。林谷芳决定给他的锦鲤找个更大、更舒适的新家,把大鱼送到好友林炳辉的食养山房。
一天,庄子和惠子在河边散步。庄子感慨:“河里那些鱼儿游动得从容自在,他们真是快乐啊!”惠子问:“你不是鱼,怎么会知道鱼的快乐呢?”庄子答道:“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了解鱼的快乐?”庄子相信,人的心可以跳脱躯体的束缚,与水里的游鱼优哉游哉。同样沉浮于世,人如何才能像鱼儿一样无拘无束地悠游天地?
东晋,永和九年,暮春之初,在昔日越王勾践种兰的地方,右军将军王羲之邀约一群文人在这里雅集聚会。醉意正酣的时候,王羲之想到与悠久的宇宙自然相比,人生多么短暂,不禁悲从中来。悲叹已成陈迹,而古人今人却都有着相同的感受——渴望自然的广阔天地,又无法走出人生的局限束缚。直到今天也很少有人能够解开这个纠缠的心结。
园林,这个人工营造的自然空间,也是人内心矛盾的产物。在外面飘得久了、累了,还可以回到这个舒服的角落,在山水中修复自我、安顿内心。
安顿好了大鱼,林谷芳和林炳辉两个好朋友品着茶、聊着天,不知不觉一天就这样过去了。林炳辉喜好闲静,为了追求安静的茶气,食养山房已经搬了两次家。现在的食养山房远离城市,林炳辉没有把自然做成园林,而是让园林融入山水之中。人终究不能脱离自然,园林也是源于人对山水的依恋。山水之间有传说中的祖先神灵,也有我们的精神家园。
与自然距离越远,我们回归的愿望就越强烈。可是把人阻挡在山水之外的,是现实还是我们自己?艺术家杨永梁用现实中的城市影像与古人的山水对话。在他的作品中中国人的山水一直存在,仿佛现实世界的另一端就是传说中的桃花源。魏晋时代,中国历史上最自由散淡的一群知识分子,对动乱的现实心灰意冷。无路可走,只有退隐山林,归园田居。在那个叫桃花源的地方,没有神仙,没有皇帝,没有长生不老,没有宫苑楼台,与世隔绝,远离尘嚣,人与人没有纷争,人与自然和谐相处。人们在这里往来种作,怡然自乐。
仙境终究遥不可及,人们的家园理想,在人间的桃花源绽放。桃花源成为蓬莱之后另一个重要的园林主题。在艺术家徐斌的作品中,伦敦维多利亚和阿尔伯特博物馆的水池变身园林的小山水。人们不用再去寻找避世的山林,在园林就可以实现桃源的理想之地。仙境可以落地人间,桃花源也走进了园林。2013年,一场名为《中国花园、亭阁、书斋、隐退之地》的中国园林书画特展在纽约大都会博物馆举行。这次展览,被的艺术家称为“重新找回的世外桃源”。纽约大都会博物馆二楼的艾思特庭院是中国在海外建造的首个明式园林,它还有个更让我们亲切的名字,叫做“明轩”。这个仿造苏州网师园的一角修建的小庭院,是园林大师陈从周与26为工匠参与创作的。
在大都会博物馆的附近,就是著名的纽约中央公园。这座占地将近五千多亩的公共园林,让人们从高速运转的都市生活中得以解脱。早在十九世纪五十年代,中央公园的设计者们就已经预见到了城市化进程中人炸、环境污染的问题。用园林景观的方式,开出了治疗城市病症的药方。在高楼林立的曼哈顿商业区,中央公园的山水犹如城市中的世外桃源。
无论哪一个时代、哪一种文化,人们营造的理想环境都有山水自然的元素。在中国人的眼里,治愈身心的山水是宇宙的象征,人只是宇宙的一份子而已。宇是一切的空间,是园林的壶中天地,无边无际;宙是一切的时间,是园林的四时花开,无始无终。山石花木、亭台楼阁写照着人的心境,也重建了古人心中宇宙的和谐。这是中国人思想中人工所能达到的最佳人居状态。
从园林开始,让我们回到认识世界的原点,去发现最适合中国人的生活方式。农历六月二十四日这一天,恰逢荷花花神诞辰,叶放请来一众好友在自家的园子为荷花过生日。在园林,人与自然相互滋养。园林花事让感官在花的色彩和香气中获得新生。我们不可能回到古人的生活,只有活在当下,让生活成为艺术的载体,园林的生命才能历久弥新。二零一三年十一月的一天,台湾茶人解致璋和她的伙伴们来到了苏州的艺圃。接下来三天的茶会里,他们是艺圃的茶主人。至于明代的艺圃,是一座隐藏在民居之中的小园。平时这里是苏州人喝茶聊天的去处。让艺圃名声在外的,是一本名叫《长物志》的书,一本中国古典士大夫生活的百科全书。作者文震亨是艺圃第二代园主文震孟的兄弟。今天在明代文人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当年的诗情画意仍在延伸。园林本来是居家的空间,烧水煮茶是这里再平常不过的事。柴米油盐酱醋茶,琴棋书画诗酒花。园林是美的,这里的生活也是美的。这次茶会的主题是“秋意图”,主角是来自台湾的乌龙茶。缕缕茶香混合着果香与花香,将窗外的秋意一层层地染上心头。人们赞誉解致璋的茶席是案上山水,有园林以少胜多的不尽之意。而解致璋则觉得茶会办完就拆了,什么都没有了,茶摊的香气更是瞬间即逝。游园也好品茶也好,心要在那里,否则就错过了当下的美。园林是什么?归根结底,园林是一种活法,一种生活态度,从无定式,由心做主。
清代乾隆年间,在苏州现存最古老的园林沧浪亭附近,住着书生沈复和他的妻子芸娘。夫妻二人没有自家的园林,借景沧浪亭,一样自得其乐。芸娘渴望的理想生活,是一座十亩的小园子。平时沈复画画,自己绣花,还可以种种菜,维持日常的诗酒之需。虽是粗茶淡饭,但是可以与爱人一起共对美景,神仙居住的仙境也不过如此吧。每逢荷花初开,芸娘都会把装着少许茶叶的小纱包放在花心里,第二天的清晨,取出浸透了荷香的茶包,泉水煎之,就是被沈复称赞“香韵尤绝”的荷花茶。沈复与芸娘的生活一直不算富裕。后来,住的地方连景也没得借了,索性就用书桌上的碗莲愉悦自己。对他们来说,园林的形式并不重要。少了那份风雅,即使坐拥豪宅,又有什么意思呢?只可惜芸娘匆匆早逝,再也没机会建成自己的园子。沈复把夫妻二人平时种种的幸福小事,写成了《浮生六记》。
(形状特别好的一棵古腊梅树,倒影在水井)故事里腊梅的倒影点醒了庞喜,园林在于外物,更在于心境。在庞喜的喜舍,工业风的高大厂房混搭着苏州园林的假山石,甚至日本园林的枯山水。这里不是园林,却有园林的特质。这一天没有访客,天气预报有雪,在屋后的茅舍里,庞喜和妻子一起喝茶。茶好了,花开了,现在只等一场好雪。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座花园,只要遇到合适的土壤,这座花园就会自然生长。今天的园林敞开了大门,这里不再仅仅是帝王的宫苑或者文人的庭院,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走进自己的园林。蓬莱,海市蜃楼的景象让这座小城成为人间最接近神话仙境的地方。几千年来,海中的幻影总在变换。而蓬莱人李海峰觉得,有一天海市蜃楼会折射出他营造的三仙山,一座集纳了古今蓬莱想象的超级园林。李海峰经常自嘲自己读书不多,但这并没有阻碍他追寻心中的蓬莱。在三仙山,规模宏大的园林建筑群,展览着各种文物收藏,供奉着儒释道的祖师圣贤。各种人间的珍宝,建起这座众神的花园。秦皇汉武的蓬莱之梦,在一个普通人的身上实现米乐·M6。今天的中国,造梦工程此起彼伏。这片土地在以史上不曾有过的速度更改面貌。其实诞生的新事物越多,那些看似已经消失的老事物就越发历久弥新。看到自己的作品在异国的田园展览,艺术家李小超却想起外婆家的后花园。多少年了,他该回去看看。外婆家的后院早已不在,李小超一路寻觅,发现这里消失的不仅仅是外婆家的后花园。两千多年前,关中平原的村庄,曾经是汉武帝的园林“上林苑”。当光影从远古照来,历史的摇曳投射在李小超内心。今天的村庄,就是一路走来的上林苑,这里曾经是血腥的猎场,是故事里天子的欲望花园,而今天这里已经成为老百姓安居乐业的家园。故事里的一座座园林,出现、消失,几千年周而复始,梦想却生生不息。有一天,我们会告诉我们的孩子,有一个地方,人与神灵不分彼此,自然万物和谐相通,那里是传说中的仙境,那里是人间的花园。无论我们生活在怎样的环境,都没有停止理想家园的祈盼和探索,在人间实现仙境,建造美好家园的信念,超越了时间,也超越了一切信仰。中国,这座长城之内的花园,这里的一切与那些传说,已经成为我们生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凡是生于土的必定归还于土,诞生于天国的种子也将回归天国。仙境,在哪里?仙境,在人间。
李小超笔下的《上林长卷》,从村庄到宫苑,再回归为村庄,这里面发生的就像花园里的牡丹和山野之花的一次对话,生生不息的土壤,总会有花朵长出来,所以,这次寻觅大汉园林遗迹之旅,只是一场跨越2000年之久的朝花夕拾。
细狗撵兔,陕西关中地区的民间竞技活动。两千年前,同一块土地上,细狗的祖先们追随者汉武帝刘彻狩猎。那时候,这里叫做上林苑,中国历史上最大的皇家园林。两千年过去了,上林苑早已湮没在历史的尘埃里,但在古老的皇家猎场上,细狗追逐的脚步却一直没有停下。上林苑,真的消失了吗?
一个偶然的机会,李小超得知,在两千多年前,他生活的关中地区,曾有一座举世无双的皇家园林上林苑,而现在,那个芳草迷离、金碧辉煌的人间仙境早已化作黄土地上的一片片村庄。(村庄,大多数的时候是安静的,老人都爱坐着闲聊,有时候说说故事给孩子们听。其实两千年来,上林苑的故事一直都在村庄里口耳相传着。)两千年前的一天,大汉帝国的少年天子刘彻带着随从来到终南山下打猎。刘彻只顾着追赶猎物,丝毫没有注意到他早把山下的良田践踏得一片狼藉,几个农民冲过来与刘彻对峙。眼看着事情越闹越大,刘彻只好亮明了身份才得以脱身。乘兴而来却败兴而归,这一次的经历让刘彻很不高兴。于是他开始盘算扩建上林苑。上林苑原来是秦朝的皇家苑囿,主要用于狩猎。汉朝建立以后,附近的贫民来到苑中垦荒并定居下来,上林苑逐渐变成了村落。没有了苑囿,酷爱狩猎的刘彻常常四处游猎,于是有了终南山下不愉快的经历。回到长安城,刘彻立即提议扩建上林苑,但遭到长侍郎东方朔的反对。夺取农民赖以生存的土地,营建自己的享乐之所,这不是与天下百姓为敌吗?刘彻说先生的话有道理啊,于是赏了东方朔一百斤黄金,然后下令立即圈地,扩建上林苑。一场没有尽兴的狩猎,激起了刘彻征服的欲望。弥漫着麦香的千里沃野将回荡起野兽的哀鸣和马蹄的声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都是我的,圈个园子算什么?刘彻随手一划,广袤的土地上,四十多万的百姓组成了庞大的迁徙队伍,离开了世世代代生活的家园,到偏远地方定居。就这样,刘彻完成了一次史无前例的强拆。村庄消失了,在这块土地上建起了中国历史上最大的皇家园林上林苑。三十六座苑中苑,十二处宫殿群,观景、待客、餐饮、住宿,功能一应俱全。刘彻是上林苑唯一的主人,这座奢华的园林,处处体现着刘彻一个人的意志。刘彻精力旺盛,喜欢狩猎。他说苑囿怎能没有百兽,于是无数异兽珍禽被尽收于此;刘彻想在上林苑里嗅到不同的想起,于是三千多种珍奇花木被移植到这里;刘彻想遍尝蔬果,于是波斯的大枣、西域的葡萄、南越的槟郎越过千上万水来这里扎根。扩建上林苑,刘彻集聚了帝国所有的物力。苑中既有清秀婉约的南方风情,也有险峻豪迈的北方气概。在流传后世的《上林赋》中,当时的人对上林苑做了这样的描述——苑北还是冰雪皑皑,苑南已是鲜花盛开。上林苑里不仅气候各异,而且地形复杂多变,苑中秦岭山脉蜿蜒,八条大河纵横。上林苑地域之广阔,规模之宏大,是中国历代皇家园林不能超越的。(如今,上林苑变成了茶余饭后老人们嘴里的故事。今天的村庄,一片祥和,听不见马蹄铮铮,看不到利箭穿梭,哪里还有上林苑的一丝踪迹?)或许,今天只是历史的投影,那些过往并没有真的消失,而是像暗河一样一直流淌在土地下,滋养着这里的一切。李小超相信,沿循着那些熟悉的事物寻找,就可以打开上林苑的大门。每次走进这样的城门,李小超都觉得脚步沉重,因为他希望自己的每一步能跟先辈的足迹重合,而且踩踏在不同时代的印记上。经历了那么多的波澜动荡,这块土地绵延到今天,却仍旧充满了生机和活力。也许在了解历史的同时,感受脚下这块不变的土地,才能捕捉到远古的信息留在今天的回响。上锣鼓起源于秦汉之际的傩戏,舞蹈高潮部分,以脚踩鼓面,象征占领敌人阵地。舞蹈本具有强烈的军事色彩,是和动荡的战争年代息息相关。后来不知何时,傩戏里的面具被核桃皮做的眼睛取代,马铃、小媳妇的红兜肚、娃娃的虎头帽,也参与了表演。虽然被叠加了不同的时代烙印,但上锣鼓走到今天,它狂欢的氛围和粗犷的韵味一直没有变。上林苑也有自己的狂欢节,每年开春的时候,皇家禁地上林苑也会向普通百姓敞开大门。刘彻要在上林苑平乐观前面的空地上大陈百戏,与民同乐。刘彻展现的不仅是融合了鼓吹、歌舞、杂技、说唱的百戏表演,更是大汉帝国从容开放的态度。(秦俑写实严肃,汉俑写意浪漫)汉俑——最直观的从历史走来的人,映照出那个时代的精神风貌。汉代的兵马俑与秦代的兵马俑不同,身后有强大国力的支持。战争对于他们意味着征服,而不是九死一生,所以同样是出征打战,他们的状态十分轻松,脸上流露出的是自信从容。
华阴市双泉村是西汉粮仓旧址,随处可见的碎瓦片都是秦汉时期遗留的文物。扩建上林苑的时候,长安集聚了数十万来自全国各地的能工巧匠,粮食供应不足,于是刘彻通过漕运从外省调集。运粮时,为了鼓舞船工士气,带头船工喊起了号子。粗犷的船工号子最终演变为老腔。两千年过去了,关中的乡野间,还能听到这种远古之腔。在老腔激越雄浑的吼声里,一座金铜仙人拔地而起。金铜仙人是上林苑里最高的建筑,它与脚下的神明台共六十七米,相当于今天二十七层楼的高度。刘彻在上林苑里立起金铜仙人的时候,也把大汉帝国推向了巅峰。而他的视野和野心,早已延伸到上林苑帝国之外更远的地方。大汉帝国通过东并朝鲜、南诛百越,西逾葱岭,开拓了汉朝最大版图。刘彻开通的丝绸之路将欧亚大陆连接起来。这条七千公里的长路,给欧洲带去了丝绸和瓷器的同时,也向世界展示了帝国空前的强盛和繁荣。
在大汉天子刘彻的眼里,天下只不过是他一座更大的猎场,只要他喜欢,没有什么不能猎取的。卫子夫,公主府的歌姬,一次出游回宫的路上,刘彻遇到了她,并把她带回宫中。可是一入宫门,刘彻就把卫子夫忘得干干净净。直到一年后,有一次宫里要遣散一批宫女,卫子夫也在其中。也许,刘彻终于想起了那天的邂逅,卫子夫被留下,并被封为了夫人,住进了上林苑。又过了几年,卫子夫生下太子,大汉的天下有了继承者。皇家的添丁之喜,自然要大张锣鼓好好庆祝一番。而普通百姓家里,娶新媳妇或是生了孩子也会大摆宴席,这就是村庄里的过事。有头有脸的人家请来乐班,用欢喜高亢的声音宣示香火延续、家族壮大。一家人的喜事,也是全村人的聚会。过事,最重要的是吃席。汉代给我们留下的画像石资料就像是一面镜子,记录的是两千年前的历史,映照的是今天的生活图景。火腿、腌鱼、待宰的小鹿、家禽,还有一手拿着扇子,一手烤着肉串的人,鲜活的场景与今天没有什么不同。村庄里延续千年的是过事的习俗,也是关中人对待生活热情乐观的态度。上林苑里刘彻也要过事。当时和汉朝建立外交的国家很多,每当外国使节来访,刘彻就要大摆宫廷盛宴,让他们见识一下帝国的豪奢。有一次,刘彻特意用铁制的巨大酒杯来款待宾客,客人端不动酒杯,但是又不敢违抗酒令,只好把头低下,伸进酒杯牛饮。看着使节们俯首称臣的样子,刘彻暗暗得意。也许历史从没有真正地消失,它就像这些石像一样,一直深埋在这块土地里。(我似乎看到那个雄浑的年代留下的基因,一直流淌在关中人的血液里。它赋予人们一种本能,在苦难里保持平和,从平淡中汲取快乐。两千年来,关中人一直都是这样自信、坦然、雄心勃勃。)
李小超用脚步丈量这块土地两千年的时光,他发现历史里充斥着现实,现实中包裹着历史,如果现实和历史能够交集,它们会有怎样的碰撞。李小超决定画一幅长卷,让上林苑和村庄在纸上相约,可是这么抽象的主题,到底要用什么绘画方式表达呢?汉代画像石,在沉重的石头上,用轻盈的线条刻画出丰富复杂的图案,表现两千年前的生活。利用画像石的肌理结构制作拓片,敲打画像石,墨迹随着画像石表面的深浅不一,在宣纸上呈现线条或者影子。(汉代画像石里的每一根线条都可以朝任何方向延伸,组合成不同的形状和图案。它们随意又充满童真,与这块土地上闲适质朴的生活多么契合。这种古老的技法唤醒的是我对这块土地最真切的感受。今天的村庄,仍然重复着画像石里的生活。当我站在扬场的空地上,看着豆子飞向空中时,仿佛觉得那是从画像石上抛撒出来的豆子落在今天的土地上。茂盛凋零,周而复始,村庄就是这样过着自己的日子。两千年前,我们的祖先用画像石刻画这块土地上的生活,而如果俯瞰今天的关中,土地和土地上的人,不就像一块活动的巨型画像石吗?)
(弦板腔皮影)一年冬天,刘彻带着骠骑将军霍去病、郎中令李敢到上林苑里狩猎,渐渐地,奔跑追逐中,蔓延起一股杀机。两千年后的又一个冬天,曾经的上林苑猎场,一群细狗又开始了一次疯狂的猎捕。这块土地上,永远都有战战兢兢的兔子、杀机腾腾的细狗。它们之间的角逐从汉代到今天,从来没有停止过。细狗的目标通常很明确,但有时候,兔子却是被蒙在鼓里的。直到被杀死,李敢才明白自己是那只被追赶的兔子。直到看见李敢被杀死,刘彻才明白,自己并不是猎场上掌控全局的那只细狗。两年前,因为一个误会,李敢击伤了霍去病的舅舅卫青。卫青为人忠厚,没有追究此事,但霍去病却一直积怨在心。终于,趁着上林苑狩猎,霍去病杀死了李敢。霍去病射进李敢身体的那一箭让刘彻格外疼痛。在我的猎场上,谁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岂能由他人擅自定夺?居功自傲的霍去病今天能公然僭越皇权,挑衅我的威望,谁能保证有一天他不会把我当作那只兔子。几个月后,24岁的霍去病暴病身亡,而受此事牵连,因卫子夫、霍去病而盛极一时的卫氏家族的运势急转直下。霍去病事件,对刘彻是一次巨大的打击。晚年的刘彻失掉了自信,取而代之的是重重的疑心和猜忌,而这也影响到上林苑的格局。刘彻统治的末年,上林苑又开始一次大规模的施工,他命人修建了四百多里的城墙和十二座高大的城门,并规定擅闯园林者一律死罪。城墙上常驻御林军,园林里的昆明池也操练起了水师,封闭取代了开放。关中的每一座村庄,都有城墙围绕,这或许就是两千年前刘彻微妙的心理变化打在今天的烙印。多年的穷兵黩武,逐渐褪去了大汉帝国的光环,国库空虚,让上林苑不堪重负。于是刘彻把当年赶出去的老百姓回迁,将上林苑里原本就属于他们的土地重新租赁给他们耕种、放牧。老百姓在上林苑里过起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村庄又回到了上林苑。皇家园林就像是一座巨型的村庄。但无论是戒备森严的格局,还是恢复财力的举措,都不能阻止上林苑逐渐走向衰败。刘彻暮年,又一场宫廷斗争中,卫子夫和太子自尽,卫氏家族随之覆灭。衰败只是繁华的另一面,衰败只是为了再一次繁华积蓄力量,衰败和繁华在一起才能组成完整的生命。长达十多米的《上林苑》长卷中,有现在村庄里的生活场景,有奔跑的动物,过去狩猎的场面,还有宫殿、巡游。这就是李小超看到的,在这块土地上存在于今天或历史上的场景。这里谁到底是谁的投影呢?但在这里始终有一位老人,不时地出现在历史或者现实的空间交替中,他是讲述者,历史的看客,同时也是一个文化符号,这个关中老人一路走来,就像这块土地上的文化一脉延承。
关中人,是从泥土里长出来的,生冷硬倔。如果在汉代,他们就是在抗击匈奴的战场上驰骋厮杀的人;而放下武器,他们就是在田间劳作的人。就是这样的关中人,在漫长的半个世纪里,在两千五百平方公里的黄土地上,建造了中国历史上最大的皇家园林上林苑。
魏晋是动荡的年代,又是文人放野山林,在自然的花园中寻找答案的时代。他们从自然中采摘了梅、兰、竹、菊,移栽到城市的花园里。后世园林至此必有“四君子”。桃花源究竟有多远?这个问题到了今天也是生命真意的终极叩问。
灰蒙之间,我们做了一个梦。一位老者自称陶渊明,来自魏晋,他说皇帝建了芳林园,上千歌妓欢笑其间;富豪为取悦爱妾,造了金谷园;但在远离闹市的山水间,有个仙境叫桃花源。梦醒了,王的园林、美人的金阁都没了踪影,只是忘了问老者,那桃花源,有多远?
《拾遗记》记载:“秦始皇统一六国后,为建上林苑,从山西云冈引种竹子到咸阳。”这是竹子用在造园的最早记载。竹,空心,有节,韧,不折。中国园林,必有竹林。王维作诗《竹里馆》: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幽篁指的是幽深茂密的竹林,弹琴的是嵇康,仰天长啸的是阮籍,两个在乱世竹林间怒放的生命。阮籍,字嗣宗,善于啸,常常独自驾车,直到前方无路可走时嚎啕大哭一场后再折返。公元263年夏,洛阳东市的刑场,三千太学士跪地,请愿赦免一位死囚。被行刑的人身长七尺八寸,很有风仪,他叫嵇康,字叔夜。(近来听说巨源兄您升官了,我感到十分忧虑,恐怕您不好意思独自做官,要拉我充当助手。这等于使我手持屠刀,也沾上腥臊气味。)嵇康口中的巨源兄是他的挚友山涛,字巨源。山涛曾评论嵇康,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鬼俄若玉山之将崩。这样的风姿,吸引了曹操的孙女长亭公主下嫁他为妻,嵇康被打上了曹魏的烙印。魏晋,魏是曹魏,曹操摆下的龙椅,儿子曹丕坐的江山。晋是西晋,司马懿铺垫的底子,他的孙子司马炎建立的王朝。两大家族针锋相对,每一步棋引来的都是满盘杀局。曹魏第四个皇帝曹髦怒言:“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也。”宫城南阙下,他被司马昭的武将成济用戟刺穿胸骨。江山实权由司马家族掌控。司马昭想拉拢嵇康,聘他为幕府属官,嵇康回避了。江山易主,曹操孙女婿的身份带给嵇康的风头浪尖的危机。(我年幼时失去父亲,母亲和哥哥对我很娇宠,不用去读那些修身致仕的经书。读了《庄子》和《老子》,我的行为更加放任。好像驯鹿一样,如果从小就驯服养育,就会服从主人的管教。如果长大以后再加以束缚,那就一定会疯狂地乱蹦乱跳,企图挣脱羁绊它的绳索。虽然给它带上金的笼头,喂它最精美的饲料,但它还是强烈思念着生活惯了的茂密树林和丰美的百草。)洛阳城东的刑场,向东北两百多里,望见一片群山。那就是嵇康的乐园,天门山。嵇康将家安在了天门山山麓,取名嵇康别墅。嵇康喜爱打铁并以此贴补家用。他在自家后院建了打铁铺,并引来山泉,筑了小小的池塘,用来锻造淬剑。自然好像襁褓,包容所有的生命,这里就是嵇康的园林,没有围墙。(山野里的人,以太阳晒背为最愉快的事,以芹菜为最美的食物,因此想把它献给君主。虽然出于一片挚诚,但却太不合实际了,希望您不要像他们那样。写这封信,既是为了向您把事情说清楚,也是向您告别。嵇康谨启)这篇《与山巨源绝交书》让我们一窥嵇康那个与时代格格不入的自我,在自然中得到安顿。绝交书里,嵇康那划清界限的言辞比起埋怨更像出于对朋友的保护。挚友情谊也并未因此决裂,嵇康临刑前对儿子说:“有巨源在,你不会成为孤儿。”刑场上,时辰未到,嵇康索要琴,弹奏《广陵散》。曲终,嵇康轻叹,《广陵散》于今绝矣。嵇康终年四十岁,与他同年西去的,还有阮籍,终年五十三岁。《世说新语》,一部记述魏晋人物言谈轶事的笔记小说中,“哭”字出现二十七次,“泣”十八次,“哀”二十四次,“亡”四十一次,“死”三十四次。小说中也记载,那些年间曾有七个人,有时更多,在天门上的某片竹林间,饮酒、谈笑、肆意酣畅。嵇康在山中采摘草药,被人误为仙人下凡;嵇康打铁的伙伴向秀最爱读书;山涛,绝交书中的山巨源兄最年长,常眯起双眼看云翻滚;十五岁的王戎,年龄最小,常因迟到而被戏谑;刘伶,醉倒在山石上,一睡就是几天;阮籍,登高长啸,如风歌吟。东晋时期,人们称他们为“竹林七贤”。有人说,血腥的时代,将文人逼进山林以求远离浩劫。今天的酣醉只因不知道明天是否还能举起酒杯。其实,魏晋时代,老庄思想十分兴盛,人们对于自然和真我的觉知开始苏醒,自然哲思开始成为中国人的生命倾向。在这样的哲思引导下,即便在后来的太平盛世,人们也同样向往自然的怀抱。有人说,七贤的竹林借用了佛教竹林精舍为符号,或许是后世的附会。即便如此,千年之后,竹林依然成为园林中格外幽静的存在。
1980年出生的杨泳梁,是一名当代艺术家。梦幻风格的山水,来自千万张城市的影像侧写。看似和谐诗意的图景,实际上是工业元素建立的幻觉。2009年开始,他带着相机,隐约在都市即将消失的废墟里,为他的新作品《桃源纪》拍摄素材。相机好似他的画笔,他想拼凑出一个在摩登时代与自然生活的裂谷间正在失落的桃花源。公元405年秋天,家中是在太贫穷,四十一岁的陶渊明最后一次求官,到彭泽县做县令。彭泽离家一百里,公田收获的粮食,足够造酒饮用。在职八十多天后,陶渊明再次辞官,重回田园,写下了《归去来兮》。晋安帝义熙四年,陶渊明回归田园第四年,夏日长风骤起,所有的房屋在烈火中烧尽,没有留下一间。一家老小只好将船翻盖在门前,用来遮风避雨。陶渊明辞官前说:“吾不能为五斗米折腰。”而今空空的米缸,辘辘的饥饿,逼迫他要出门求食,却迟迟挪不开双脚。遇到邻人善解心意,以慷慨相赠,解围他的窘迫。陶渊明说,这恩惠,无才的我只能死后再报答了。回归田园第十三年,五十三岁的陶渊明闲居时光很少欢乐,偶尔对着自己的身影干杯,很快便醉了。之后,总要写几句诗,以供自我取乐。《饮酒二十首》第五首: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四年后,五十七岁的陶渊明写下了《桃花源记》,千年来,成为了中国人心中最美的园林。公元四二七年,丁卯,兔年,九月,江西九江县南山脚下,陶渊明六十三岁,告别人世。他曾想象死亡,便是身体不再感到寒冷,肚子不再感到饥饿。生命越局促,想象越绚烂。陶渊明对自然的真情向往,好似灵魂的共鸣,越久远,越嘹亮。
浙江会稽山山阴下起了大雪,子夜时分,天地之间一片皎白。王徽之突然想起远在百余里外嵊县剡溪的好友戴逵,王徽之立刻乘船前往。第二天午时,小船到达戴逵在江边的住所,可敲门声并未响起,王徽之吩咐仆人驾船返家。日后有人疑惑为什么不进友人家门呢?王徽之答道:“我本乘兴而来,尽兴而返,何必一定要见到戴逵呢?”食养山房由山房主人林炳辉亲自规划,细致不拘谨,空间充满禅机和园林的真意。山居岁月里,也常有三两好友到访相叙。东晋孝武帝太元八年,淝水之战后,王徽之从江州到京城建康任黄门侍。船只在青溪边靠岸,岸上有锦车路过。他问朋友岸上是何人。朋友答:“是桓伊,桓子野,因淝水之战,功名齐身,正启程去往江州担任刺史。”王徽之知道桓子野精通音乐,尤其善于吹笛,便跟朋友说:“你给我带个话过去,说王徽之素闻其名,请他为我吹奏一曲。”朋友深感为难。王徽之笑道:“你去传话就是。”桓子野听后,侧目于船,直视良久之后,笛声缓缓响起。桓子野吹的是自己做的笛曲《梅花引》,又名《梅花三弄》。吹完后,王徽之亦不挽留相叙,客主不交一言,各自离去。(林谷芳:“悠游就是不费力地跟自然完全融合在一起。自然一词,在中国有两层意思,一层就是自自然然,不做作,所谓的乘兴而来,尽兴而返,何必见戴。你原来一个念头想去访自己的老朋友,一路走,却忘记了两岸雪景,两岸的夜色。那么访问朋友还可以下一次,而当下的月色确实人生唯一能把握的。”)
从秋分开始一直到雨水,都是采兰的好时节。绍兴兰渚镇的兰渚山因为传说越王勾践在山下种植过兰花而得名。现在兰农多以大棚培育兰花,很少上山采兰。秦汉时期有乡亭制度,十里一亭,十亭一乡。兰渚山附近设有一亭,供传递公文,旅途住宿,被称为“兰亭”。东晋时,兰亭已经从一个驿亭成为当时的世家大族王羲之的私家园林。穆帝元和九年,三月初三,上巳节,三十三岁的会稽内史王羲之邀约了四十二位文人贤士在兰亭聚会。亭的左右,一湾溪水逶迤流淌,在上流放置酒杯,任其顺流而下,可以浮在水面的酒杯叫觞。水流时急时缓,酒杯也就时飘时停,停在谁的面前就必须作诗,做不出,就罚酒三觥。一觥酒等于现在的半斤。那天的聚会上共有十六个人因没有作出诗而被罚酒,最后成诗三十七首。众人将这些诗汇集成册,以这个园林命名,被称为《兰亭集》。一千六百六十年前,兰亭的主人王羲之乘着微醺的酒意,为《兰亭集》作序写道——这一天天气晴朗,和风温暖,仰首观览到宇宙的浩大,俯看观察大地上众多的万物,俯仰间就是一生的况味。每当看到前人所发感慨,难免感伤。后人看待今人,也就像今人看待前人,纵使时代变了,事情不同了,但触发人们情怀的原因,他们的思乡情趣是一样的,后世的读者也将对这次集会的诗文有所感慨。《兰亭集序》她不仅仅是书法,不仅仅是诗篇,它还是一朵兰花,一个叫做兰亭的园林。后人常说,魏晋是中国人文历史上最接近自然的时代,一片竹林,一句“采菊东篱下”,一曲《梅花三弄》,一篇《兰亭序》,梅兰竹菊和一个桃花源,好似隽永的符号,被镶嵌在园林的各个角落。而魏晋那浑然天成的时代气质,影响了后世园林的初心和真意。
时代更迭,真意慢慢变成了围墙内的精致花园。回归自然本是初衷,做成园林却是一个不得已的决定。问者问,什么是道。答者答,道就是春的花,夏的鸟,秋的枫,冬的雪,自然就是道。
唐诗无疑是后人无法企及的高峰,唐园林则是诗人写在大地上的一首小诗。从山野络绎飞来的蝴蝶,携带自然的花香进入了城市,在唐代,逐渐形成后世真正意义的园林。从王维到白居易,让文人园林坚实落地。
唐代,离我们太过遥远。只有博物馆里的文物,让我们还能感受到一丝唐代生活的气息。在这些琳琅满目的文物中,容易被参观者忽略的是这件文物。这是在陕西省中堡村出土的一组唐三彩院落,整体分为前院和后院。熟悉这个文物的人都知道,当时一起出土的还有另一件重要文物,平常并没有一同展出。我们从陕西历史博物馆库房中,找到了这件国家级文物唐三彩假山,它所代表的就是我们将要寻找的唐代园林。这是最早的园林模型,印证了当时园林的经典模式——前宅后院。唐代园林的假山已经不再是土山,而是尖三角形的石山,山下有水一池,山上有鸟有树。这种后世典型的园林元素在唐代已经初具规模。我们很难在历史典籍中找到唐代园林的记载,然而在唐诗中却发现有大量的描述。在古都西安的这条街上,能看到很多灯箱上的唐诗。在《全唐诗》中,有五百多首诗句描绘的都是同一个地方。今天的曲江池已经成为西安最大的核心城区。一千多年前的唐代,长安是一座牡丹之城,盛世的富贵之花吸引着无数才子,如山野之蝶络绎而来,他们抒发着得志或失意的感慨,等待着羽化成蝶的命运转机。
王维,是唐代最伟大的诗人之一。他到曲江池那一年正好二十岁,新科状元,少年得志,但不久以后即受牵连被贬官。然而令他意想不到的是,这一次的波折在他一生的磨难中可以说是微不足道的。真正影响他一生的,也是影响中国历史的重要转折点安史之乱。公元七百五十五年,叛军攻陷长安。王维被迫在叛军中任职。庆功会上,安禄山逼迫宫廷梨园弟子演奏助兴,乐工雷海青愤而罢演,摔碎了琵琶,最终惨遭肢解。王维悲愤地为雷海青写道:“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每年农历正月十五,是戏神相公爷的祭日,整个闽南地区梨园行都会举办隆重的祭拜仪式,而所拜的戏神相公爷就是那位摔琴而出、宁为玉碎的雷海青。开元寺是泉州最古老的一座寺庙,始建于唐垂拱二年,在大殿的斗拱上,有二十四尊妙音鸟飞天雕像,她们手中拿的乐器与福建泉州南音中使用的乐器极为相似。南音也叫南管,这种音乐仅在东南沿海得以留存,是现存音乐中最接近唐乐的。安禄山当年想听而没有听到的音乐今天我们有幸还能欣赏到。
意境也是心境,更是诗境。王更生在泉州做园林景观设计几十年了,他的梦想就是要建造一座唐诗中所描绘的园林。我们漫步在泉州街头,会发现许多人家的大门匾额上镌刻着“开闽传芳”四个大字,打听便知这家主人一定姓王,跟唐代也有着深厚的渊源,他们的祖先是唐末五代开发福建的“开闽三王”,这里是王更生的老家。
傅孙义今年八十三岁,泉州民俗专家,对泉州俗语、歌诀、姓氏来源等都有很深的研究,他说泉州人大部分是从河南移民过来的。晋江就是古泉州的所在地,因晋人南迁,沿江而居得名,唐代才正式改名叫泉州。这里甚至还流传着一句话叫“地上看西安,地下看泉州”。我们通过南迁的族群至今保留的生活习惯,尚能感受到远隔千年的大唐余温。今天,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依然在享用着唐人的遗产,回望着唐人的生活。泉州的很多老年人经常聚会在一起,用古老的闽南话吟唱唐诗。
动乱平息,新帝当政,因为与叛军的关联,王维虽然被贬官,但耻辱和自责交织,成了束缚诗人身心的茧。(这是目前我们能找到的最老版本的辋川石刻了。)《辋川集》二十首是王维辋川山水诗的集成,记载了传说中的《辋川二十景》。在诗人心境的衬托下,山水诗呈现出前所未有的高度。今天我们可以看出,王维当时对于园林的选址是有明确意图的。此地距离长安四五十公里,离著名的隐士之山终南山有六十多公里。这个微妙的位置耐人寻味,既可以品味山水之乐,又可以顾及庙堂之志,可进可退之间依然保持着魏晋隐士风度,也是文人观望仕途又心系自然的不得已的选择。
王维这种因为失意而不得已的选择已经成为今天某些人追求的一种意境。张剑锋住在西安城区,他创办了一本《问道》杂志,采访了五千多位住在终南山的隐士。这些隐士或多或少都受到了王维的隐逸诗篇和他园林思想的影响。张剑锋在终南山边租了一块地,建了几间茅屋,号“终南草堂”。他每周都会有一半的时间来这里小住,感受自然带给他的放松与安静。
王维在辋川别业中建立了人与自然、园林与城市的相互关照,融汇了这三者的关系,隐与仕不再成为矛盾,而是有机的整体,思想的通达使人的心境发生了质的变化。经历过任伪官的丑闻,本来几乎不可能再从政的他,此后竟莫名其妙地官运亨通,最后直至尚书右丞,仿佛浴火重生。当王维放下了世俗的追求,一座园林辋川别业却使他化茧成蝶。《山居秋暝》诗中描绘了四个层次,通过时空、视觉、听觉和感受一层层地将读者带入诗人的意境。园林成为诗人意境的依托,借景喻心,借境喻人。除了画意的描写,他还善于捕捉自然界的各种奇妙的异响,创造出一幅幅具有高度美感的“有声诗画”。王维第一次把诗书画乐的创作方法应用到园林的创作中,使园林提升至艺术的高度。从他之后,文人的意境之美成为中国古典园林设计中最为考究的思想之一。可以说,王维引领了文人造园的先河,他创造了自己梦想中的辋川,这个选择使中国园林走出深山,为今后园林向城市的迁移做好了准备。他为平复自己的内心造了一座园子,这座园子不但成为后世文人园林的范本,也改变了中国皇家园林的风格形态。千百年来,王维笔下诗情画意的辋川吸引了无数来自天南海北的文人墨客、僧侣、达官贵人。他们跋山涉水、千里迢迢探访王维的足迹,希望重温诗人笔下辋川的旧梦。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辋川建造了很多工厂,山形地貌遭到严重破坏,辋川别业的痕迹如今已很难辨认,王维的墓也被压在一片厂房下面。这个银杏相传为王维亲手所栽。此树直径达一点九米,树高二十五六米,它守护着这里,见证了历史的变迁。王维的辋川别业不在了,但是他在辋川诗句中描写的园林景象却让王更生产生了实现它的愿望。在他家的这块地上,想实现王维描述的园林是不可能的,最后他决定做一个缩小的景观。
在现存于世的唐诗中,有关园林和自然环境的描写数不胜数,因为那时建园和游园已经成为风尚。唐代的文人园林自王维开始就已形成规模,甚至在长安城与终南山之间还形成了文人聚居的文化带。到中晚唐时期,文人园林更是迅猛发展。宋代大词人李清照的父亲李格非写过一篇《洛阳名园记》,里面详细记载了宋初时仅在洛阳一地就有一千多座私人园林。书里面还记载着有一处园子叫大字寺园,宋初时已经稍显破败了,这个园子在唐代时叫做履道坊宅园。园子之所以有名是因为他的主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唐代诗人白居易。(弹唱《琵琶行》)难怪后人称他“诗魔”,即便是一个普通的流浪歌女,他也能为她写出六百多字的长篇叙事诗。“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一个是被贬的江州司马,一个是流落红尘的琵琶女,白居易却从琵琶曲中听到和自己一样的命运。那天是他人生的一个转折点,从此他早期的政治锐气逐渐低落,避世情绪日渐增多。折腾了大半生的白居易最终还是从王维晚年的官隐中找到了自己的归宿:既然无法改变时事,何不把心思寄情园林?莫管闲事的心态果然灵验,白居易此后不知不觉官也越做越大,从中书舍人一直做到河南尹,官居正三品。他上任后不久就从洛阳田姓人家手中买了前面提到的那座宅子——履道坊宅园。
王维是把园林建在靠近城市的山边,但白居易要做得更彻底。遁入深山与他热爱生活得本性不符,他更愿意出门就是朝堂,回家即是山林。他提出了“中隐”的理论:进不趋要路米乐·M6,退不入深山,深山太获落,要路多险艰,不如家池上,乐逸无忧患。这种不走极端、行于中道的概念是划时代的。自春秋战国开始一千多年里中国文人无法解决的仕与隐的矛盾到白居易这里给出了一个完美的解决方式,甚至可以说为人与自然的理论体系画上了句号,此后再也无人超越。也是从他开始,园林具有了实用的属性——城市中的自然。白居易把诗比作树木,提出根情、苗言、华声、实义的观点,用植物的形态体现出诗的意境。
触类旁通,唐人提炼生活的思维方式还激发了另一艺术门类的发展。园林本来就是自然的缩影,而唐人竟然能把它变得更小。1971年在陕西出土了乾陵章怀太子墓,在墓内甬道东壁上有手托盆景的仕女壁画形象,它其实就是园林的缩小简化版,是人们期望怀抱自然的产物。清代文学家涨潮说:“居城市中,当以画幅当山水,以盆景当苑囿。”缩地成寸原本是神仙才能做的事,但是在人间,袖里乾坤却并非不可实现。
今天的天气没那么热,陈汉农又来到郊外寻找好的盆景素材。他是一个对盆景痴迷的人,盆景几乎就是他生活的全部。走进陈汉农的家里,到处可以看见他创作的盆景。陈汉农从唐代诗句体味到的园林意境虽不可能在现实生活中具体实现,却已浓缩在他的盆景之中。其实陈汉农他连小学都没有毕业,但这并不妨碍他喜欢琢磨和钻研盆景。自然一直在我们身边,虽然是缩小版的。盆景的形态虽小,却代表着我们对自然的向往,对美的追求,而且已经成为目前大多数城市人唯一可以拥抱自然的方式。其实大小的观念只在外部不在内心,就像芥纳须弥,而须弥也是一个世界。同样想实现唐诗里园林意境的王更生,却已经开始在自己家不大的地方搭建起一个缩小版的真正的唐代园林。
唐人虽然把自然缩小了,却没有把生活的质量一同缩小,而是更充分地享受生活。唐代中晚期佞臣当道、政治没落、社会动荡,为了排解人生烦恼,白居易热衷于以伎乐诗画放纵自娱。在白居易的那个时代,家伎非常流行,他也紧跟潮流蓄伎养伶,一名善歌名樊素,一名善舞名小蛮。我们现在所说的“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指的就是她们二人。率真的白居易是个好客的主人,每有良辰美景或雪朝月夕,白居易就邀客至家,一面饮酒信步,一面吟诗操琴,后边有家童演奏《霓裳羽衣曲》,中间有小伎歌唱《杨柳枝》,你斟我饮,乐在其中。白居易爱酒,他自己也说过,千万不要轻视一天的酒醉,这是为了消除九天的疲劳啊。如果不是九天的疲劳,怎么能服务好人民?如果没有一天的酒醉,又怎么能娱乐自己的身心?《九老会》这幅图描绘的是唐武宗会昌五年三月二十四日,九老在白居易居处饮酒欢聚、赋诗作画的情景。到了南宋时期,这种园林生活的题材在画院中也非常盛行,涌现了大量这一类型的画作。而明代宫廷画家在承袭南宋画风时又将此类具有历史典故的题材完整地继承了下来。文人的心意是相通的,其实一直到近现代,还不断有文人们重复着同样的题材,憧憬着当时的意境。
仕途上的失意,促发了园林的兴盛,这似乎是中国文人的一个悲剧。大多数文人都在自然与政治这两股力量间徘徊,但是白居易却找到了一条缝隙,脱身而出。现今留存的五万首唐诗中,竟有近四千首是白居易的,可谓是一个超多产的诗人。尽情生活,尽情创作,他的诗中有“酒狂又引诗魔发,日午悲吟到日西”的诗句,后人便把白居易称为“诗魔”,和王维的“诗佛”相映相成。《白氏文集》在白居易六十七岁时传到了日本,此后,白居易的园林思想也逐渐称为日本园林的灵魂。
辋川别业给了王维第二次生命,宅院却让白居易把生命全身心地投入到园林之中。他七十岁那年仿佛知道自己得生命即将结束,他先让樊素、小蛮回家,还吩咐把自己的马也拉去卖掉,不希望她们跟着自己吃苦。心爱的马却反顾而鸣,樊素和小蛮也都不忍离去。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光,他选择了孤身而亡。也许这是他追求的快乐,如同一只秋蝶萦绕在它自我的园林。秋天的时候,小园子终于完工了。看着眼前似幻似真的小园子,他会心地笑了,像个孩子,他终于圆了自己的一个梦。两千年前战国时期的一个中午,有人做了一个梦,梦中的自己变成了一只蝴蝶舞于自然之中。他醒来时想,我到底是谁?是蝴蝶还是人呢?这个人就是影响了后世无数文人的庄周,借由人与蝴蝶的互换,自由与艺术在那一瞬间穿越了所有时间与空间,碰触到我们的内心。
园林也是一场梦,它是随人的,人去园空,唐代的园林早已不复存在,留给我们的只剩下文物和诗。但是中国文化的脉络不仅仅是实物和文字,还有流淌在我们身体里的血液,以及长存在我们心中的共鸣。也许王更生的园林只体现了唐代园林的皮毛,但他心里的梦想才真正重要。
王维和白居易两人分别完成了园林史上的两次跨越,使园林最终在城市中散发出生命的光辉。如果说园林是唐人写在大地上的诗,那么,它也是今天蝴蝶可以萦绕的枝头。它能疏解城市带来的各种压力,满足了既渴望出世又害怕入世的人的心情。而在这个空间产生的文化生活,又促进了艺术的发展,拓展了人类交流的方式,甚至能使生命感受到片刻的自由。就像我们也终将成为的过往,那个曾经让我们魂牵梦绕的大唐,那些曾经辉煌的伟大诗人,在夜幕下,或许他们会成为某个盆景中的人物,在有些温热的泥土中,随时再次生根、发芽、开花、结果。【每个人都可以在心上造一座园林,私享无边的美好。】
艮岳,一个中国园林史无法逾越的高峰,一个神话的诞生、泯灭、而又浴火重生。历史,在每个人心中重新摹写,每个人都可以在自我感官里享受历史——我们,终于进入古老的花园看到今花竞放。
昙花一现,飞鸿踏雪,千百年来,并非只有时间随河而去,而你们所说的进步只是重新记忆起被遗忘的东西。一千年前,这座城市曾是世界上最繁华的国际大都市。一千年前,这里曾有一座空前绝后的超级园林。它们深埋在地下十米处,也深藏在人们的记忆里。
【河南开封清明上河园】王小姐又在招亲了。东京大龄剩女的招亲故事每天都在这里上演。相隔不远的另一处演出现场,闹中取静的周旭东此时正在努力思考着这座主题文化公园的未来。黄浦江的雾霭弥漫着惆怅,在都市的深处游走,以陌生人的眼光再次打量刚刚完成的作品《桃花源》,夏小万竟有些恍惚。对山水世界的探究越深,那种必须要做些什么的冲动就越强烈。新年的第一场大雪飘然而至,邵群开始惴惴不安起来。梵天寺经幢是北宋建筑珍贵的实物遗存,屹立千年不倒,其奥秘在于中国古代建筑力学所建构的完美平衡。雨雪渗透经幢会造成新的裂痕,经幢很可能瞬间倒塌。在中国的不同城市里,天南地北的一些人,看似并不相关的历史与心结,最后都不着痕迹地落在了一千年前那个神奇的时代。
《东京梦华》演出现场,相同场景已经在清明上河园重复一千三百多次,而观众热情依旧。一千年前,那是一个诗意风雅、词章纵横的时代,也是一个充满激情、渴望与表达的时代。那一年的春天,十九岁的皇子赵佶,这个自幼按照艺术家气质培养的青年,由于哥哥哲宗皇帝的暴病身亡,意外地被推上了历史的前台。披上龙袍的瞬间,徽宗成为天下臣民新的希望。千百年来,周而复始,每到皇权发生更替,人们总是会把改变的希望寄托在新君主身上。在大宋最美的季节,年轻的皇帝登上宣德门城楼,接受汴京万千臣民的顶礼膜拜。赶超历代帝王的豪情让徽宗心潮澎湃,他要开创一个超越前人的太平盛世,一个前所未见的新家园。那一刻,打造一个举世无双的人间仙境样板在徽宗脑海中生根。
将繁花似锦的大宋东京呈献给呈现给现代人,将是一次宏大而又充满冒险的梦想之旅。周旭东尽可能地把理念灌输给身边的每一个人。周旭东的引导使得青年演员对自己饰演的角色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早在两千多年前,中国人就开始了对世外仙境的探寻。来自先秦传说的神圣蓬莱,在第一位统一中国的秦始皇手中成为皇家园林的典范。之后的一千八百年,凝聚了民间瑰丽想象的世外桃源被视为文人园林的理想境界。对于生活极度富裕的宋人来说,理想的生活状态究竟是什么模样?将蓬莱仙境和世外桃源合二为一,重新打造宋人眼里的人间仙境,一座名叫艮岳的园林,将成为徽宗为盛世树立的样板。
这幅《听琴图》据说是徽宗的亲笔,图中暗含的人物关系为我们今天的观察提供了线索。一身素衣的徽宗正在抚琴,在他的右下角身穿红袍的就是宰相蔡京,集书画家、美食家及政客于一身的蔡京在徽宗长达二十五年的执政期内,跻身于官场的风口浪尖,却沉浮不倒。修建艮岳,需要动用海量的资金,这对崇尚简朴的大宋皇室来说是越格的行为。蔡京向皇帝进言,现在我们大宋国库殷实,年收入已达五千万贯,完全有财力支持皇帝你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情。记得上次辽国的使臣来访,看到你喝水的杯子过于简朴,很有蔑视的意思,说你们这样的大国不够气派。蔡京进而引用《易经》的哲理,向徽宗提出“丰亨豫大”的说法,一个帝王的丰功伟绩,或封疆拓土,或开创盛世,而艮岳就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梦想高度。蔡京恰如其缝的巧妙暗示,使得修建艮岳的步伐向前迈进了一步。
如何去了解和描摹宋人眼里的人间仙境呢,夏小万走访了专家。他得到的答案是,徽宗营造的艮岳必然是一个无法绕过的高度。徜徉在这些宋代山水画之间,夏小万有种间离感。进入仙境的准备工作正式启动,夏小万将采用多层玻璃叠加的方式,再现宋人的想象世界。用二十二面玻璃展现出山水画作一层纸面所透露出的空间感,二十二面玻璃之间隐藏着今人观赏历史的距离。经过谨慎的思考之后,夏小万拿起了画笔。
夜晚做梦,白天醒来。今日的开封沉浸在昔日的辉煌与现实的落寞之中。开封人的血液里依旧流淌着淡淡的骄傲因子,覆盖其上的,是一抹难言的惆怅。
这幅绝世名画历时十年完成面世,第一个收藏者就是宋徽宗。他被这种广阔博大、国泰民安的画面所感染,亲自为这幅画卷题写了名字《清明上河图》。画作被当成最珍贵的私人藏品收进皇宫。艮岳的修建被正式提上日程,皇家御用风水师向皇帝提出了建议。经过测算,皇城的东北角有一处低洼地,如果把它垫高的话,不但能够皇权永固,而且有利于子孙繁衍。艮岳的命名也由此而来,意思是皇城东北方向的高山。风水师的预言也让艮岳的修建变成一件不得不做的事情。
叶放,一位生活在园林城市苏州的园林文化学者。他准备制作一部名叫《艮园》的微型风景。1117年冬季,徽宗宣布艮岳开工,无数太湖石从江南浩浩荡荡地沿着运河北上,抵达东京。博大精深的汉文化,在宋代达到登峰造极,水墨山水画业已集大成。徽宗急切地想要把自己从书画里感悟到的艺术精髓展现出来。以天地为画布,以叠山堆石为笔墨,徽宗将用石头在大地上绘制一幅震古烁今的图画。
这幅《瑞鹤图》被认为是徽宗传世不多的花鸟画线年正月,冬季的冰雪还未消退,突然有成群的仙鹤出现在东京的上空,翩翩起舞。万千臣民为之欢欣鼓舞,以为这是祥瑞之兆。徽宗也乐在其中,专门为从天而降的仙鹤作画题诗。徽宗年间的祥瑞之象不仅如此,从1107年到1109年,滚滚的黄河连续三年变得清澈。民间有传言,“黄河清,圣人出”,而所有的这些吉兆让徽宗的声望达到顶峰。在今天的清明上河园,我们依然能感受到这种太平盛世的欢愉氛围。游曳在园里的年轻演员似乎也能够体会当年徽宗微服私访时的喜悦心情。然而,人们没有注意到,其实这些所谓的祥瑞却是天气反常的表现。每隔四百年到八百年,气候就会经历一次冷暖更替。中国历史上第三个寒冷期悄然降临。
周旭东的朋友两位资深的演员也接到了清明上河园的邀请,周旭东希望他们加入自己的造梦团队。一个历史人物瞬间复活,历史与现实的距离也许只是一套衣服的区别。突如其来的反常气候,使得冬季变得更加寒冷漫长,而历史的车轮也从此偏离了眷顾百年的大宋,投向遥远的北方。在白山黑水之间,女真部落的生存环境遭到严峻考验。当严寒造成草场大面积沙化、食物严重匮乏时,女真族只有在首领完颜阿骨打的带领下,带着神鹰海东青跨上马背,策骑南下。当一个种族面临生存压力的时候,所有阻挡他们生存的因素都会被他们不顾一切地踩在脚下。
这是清明上河园每天得固定表演项目,马球比赛。这种马上运动曾经在唐宋时期兴起一时,后来辗转传到了东北,很快就成为女真部落训练精兵强将的手段。在马球项目中,游牧民族的秉性得到充分体现。完颜阿骨打带领的就是这样一支热血贲张的队伍,在向南迁徙的过程中,频频打击辽国。1115年,一个新的国家耸立在中国北方。当它咄咄逼人地侵蚀辽国,当辽国节节败退时,辽国隔壁的大宋对于这样突然强大起来的力量没有任何的戒备。
怎样把同样的山同样的水分割到若干层?艺术家在创作的过程中不断触碰到宋人的格调,这也为艺术表现带来了压力。古今是一脉相承的,可以无动于衷,可以继续漠视,但深藏记忆深处的基因总有一天跳出来召唤你。夏小万努力在冥想中捕捉那一份灵感。
艮岳修建的第二年,表面上看,大宋依旧歌舞升平。这一年,东京收到了远在千里外的金国的建议,完颜阿骨打希望和宋联合起来一起灭辽。徽宗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接受了这个建议。徽宗需要这样一个机会,借此证明自己有着赶超历代帝王的强大力量。修建艮岳是为盛世打造丰碑,而开疆拓土将会让自己享受万世景仰。1120年,宋与金达成海上盟约。唇亡齿寒,一个比辽更加强大的金来了。对于来自辽国的提醒,徽宗认为此事不会发生。
坐在夜市里追古忆今,往昔的辉煌与落寞的现实纠结在开封人的心头,似乎只有在喧闹的夜市里,内心的骄傲才能真正地释放出来。金宋结盟最终导致辽国灭亡,战争让宋金双方皆有收获,但无疑金的收获更加巨大。宋军在战争中的不堪表现也让金恍然大悟,原来宋可以成为他们下一个窃取的对象。一千多年前的一个清晨,原青州军官杨志来到东京城,他曾为艮岳押运太湖石,结果船翻获罪,沦落街头,一贫如洗。为了明天的早饭,他只能忍痛卖掉祖传的宝刀。辛勤的小贩大清早摆出了热气腾腾的馒头,瞬间就被饥肠辘辘的乞丐抢劫一空。三个山东人走上街头,他们要营救被官府诬陷的兄长。转念间,良民沦为强盗。这一天,微服出访的徽宗也走在街上,他看到的是饿殍遍地的惨况,他看到的是为民除害却隐姓埋名的和尚,他看到的是官民对立的无序状态,他看到的是哭泣的孩子,他看到的是凄惨不堪的民生。艮岳修建的第四个年头,大宋的版图内已经危机四伏。每一个王朝总逃脱不了盛极而衰的规律,强盛了一百六十多年的宋也走到了历史规律的节点。艮岳不足以毁掉大宋,但它不可避免地成为大宋衰亡的导火线年的一个清晨,徽宗带着官员出宫,兴致勃勃地向东北方向赶去。他们此行的终点,是刚刚落成的艮岳。历经六年的心血即将揭幕,徽宗对艮岳充满了期待。(一旦校正好玻璃的间距,夏小万的作品即将完工。)穿过这扇园门,艮岳已然呈现眼前。(它采用了一个壶中天地的模式,营造了一个山环水绕的山系,北部山叫艮岳,南部山叫寿山,所以合起来叫寿山艮岳)
或许每个人的心底都有着一片属于自己的艮岳。(叶放的)这座白雾缭绕的微型仙境,其实源自园林文化学者的思考与期望。艮岳落成后的第五年,金国发动灭宋之战,万千铁骑直抵东京城下,东京城破。蜂拥入城的金兵涌入他们向往已久的都市,宋王朝一百六十七年的的积累毁于一旦。巍峨的艮岳也被砸成凌乱的碎石装上马车,和被俘的皇帝一起向着茫茫的北方前进。艮岳承载了一个君主所倡导的理想化生活方式,然而,在这个以生存为第一要素的残酷现实中,艮岳的理想变得如此脆弱。是要一个铁血帝国,还是营造一座温馨的花园,历史总是要让我们面临这样的抉择。
艮岳,叠山理水的全新高度,家国梦境的不朽传奇,后世的万千园林,其实都有它的身影。一座塔、一湾春水、一座园林之城,北宋的文化高度依然在南宋延续。邵群正在给国际文物组织传送邮件,如何保护一千年前的北宋经幢成为网线两端的人们共同关注的话题。一年后,夏小万将为我们展示一千年前的人间仙境。千年的时空并非不可逾越,周旭东的造梦也从未停止,每一刻他都在与宋对话。
文徵明设计了举世闻名的拙政园,文震亨写了几被湮没的《长物志》,玩物亦能存志,物心转换之间,他们的态度嵌入并滋养了园林。精致生活培养的是一颗高洁的心,花园之内,林林总总的自我了断总是如同花开花落一般风淡云轻。
历史的每一次交接,有不可复原的回忆,也有不断被翻新的记忆。经得住时间的冲刷,园林始终鲜活。像一本不会褪色的相片集,一眼望过,千百年如梦浮生。它是遗存,也是物证,怡然自得的生活方式就在这山水草木之间。园林不过是万事万物的一种,只是这其中似乎还有着万事万物,那些人生和人生的戏剧,那些情绪和情绪的核心表达。
公元1621年,一个容易让人忽视的年代,史书上称它天启元年。除了是一年中最热的大暑,这一天,在苏州香草垞再普通不过。满园春色早就卸去了红妆,夏日的燥热与草木的清凉同时弥漫在空气中,在接近性情的园林,以最本我的状态生活,江南文人一向如此。文震亨更是难得收敛,他刚刚从茶寮结束了一场斗茶,想想最后对决的长兴芥茶和南山出的天池,好像还是芥茶更好一些。文震亨出身名门,曾祖文征明,江南四大才子之一,一靠人品,二靠作品,立下一个书香门第。香草垞是文震亨的家,也是文氏家族的又一座园林。
小暑过后,文震亨让人熬了一些米汤。五六十粒米,两碗水,照得见人的浓稠度,放凉之后最适合滋养青苔。几场雨下来,厚厚的苔藓已经铺展到山斋门口,青翠中透着米汤的温润。山斋背面的门窗前几天都卸去了,庭院里的景致一览无遗。前面院墙下种的木莲,因为顺着墙面洒了鱼腥水的关系爬得更高了。不同的季节有不同的味道和期许,或是花开、蝉鸣,或是微风、细雨,时光按时流转,但可以放慢身体,用心去倾听。几个老朋友来了,拿出荷花芯中熏了一夜的茶叶,散发出清新的香甜。冲泡的水一定要是冬天存储的融水,寒暑的极端融合调配出绝佳的口感。沈春泽这次不是为品茶闲聊或者切磋琴艺,而是为了文震亨的新书《长物志》而来,他应邀为这本书写序。石屋下面的琴室早就铺好了茭蔁织成的细草席,香炉里的苍术也续上了,沈春泽问文震亨:“你们文家的家风已经声名远播,你们的诗画已经穷吴人巧心妙手,你家的园林已经令人不胜描画。你何必再费笔墨功夫去写这些冷了不能穿、饿了不能吃的,看似生活中无用的小东西呢?”文震亨说:“我正是怕苏州人的心、苏州人的手慢慢地变啊!就像你说得,这都是些无足轻重的所谓的闲事、多余的事,可是万一又开始流行,而已经不懂了怎么办?所以我要把它们记下来,提防这种事情的发生啊。”沈春泽后来直接将这段对话写进了《长物志》的序里。
在苏州金门,有一座叫做艺圃的园林,恐怕这是现存最具明代风格的园子了。巧的是,这就是文家1620年购得的药铺,后来改名为“艺圃”。现在园子里留给我们印象最深的是这些围墙,小山石镶嵌在墙上,一株绿植垂下,构成延展出去的河岸。被雨水冲刷过,浓淡不一的墙面日积月累,变幻出最富深意而又浑然天成的立体山水画。风雅不仅可以入画,也可以入墙。虽为墙,却又斑驳了历史,延展了视野和内心想象。具有这样细心入微的设计者,文震亨更留下一部《长物志》。三百八十年后,苏州园林申报世界文化遗产,递交的材料里,《长物志》作为明人生活的百科全书,已经译成了多国文字。如果说文震亨记录日常生活的《长物志》成了园林小资生活的工具书,那么他的朋友计成所写的《园冶》则是世人建造园林的参考书。一个居身,一个养性,二者结合了明代士林生活的写真集。后世选择隐居的,创造清闲氛围的,都将它们视为生活的最高追求。
可是悠然自得的生活却总是会被仕途打扰,他们总是在极致的雅和极致的俗之间徘徊,要么进,要么退。曾祖文征明就是陷入这样的胶着。文征明经历十次落第后,在五十四岁那年,任了翰林院待诏。但是不久,积攒了半辈子的一腔热血就被官场风波颠簸得所剩无几。如果坚持仕途必须改变本性,学会隐忍;如果放舟南下,不算荣归故里,却从此潇洒自在。文征明最终选择了弃官还乡。其实早在十三年前,文征明就声名远扬。苏州现存最大的私家园林拙政园就是文征明设计的,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展出的拙政园三十一景图就是他当年对拙政园的再度摹画。既然决心远离官场,回乡后文征明的头等大事就是要投身他书画中的园林,在里面,画山水,画园林。在这样的慢生活里,考量生命、政治、艺术与生活,不也是一种活法。遗憾的是,可以切磋的人已经不在了。
与文征明并称江南四大才子的唐伯虎有一座唐寅园,不同于其他的园林,这是一座墓地。唐伯虎因为猜到了当年科举的考题而深陷官场舞弊案,曾经高中解元的他,在愤世嫉俗中选择了自放。如果说文征明颇有几分英俊儒雅的气质,唐伯虎的眉宇间则应该总透着些放荡不羁的狂傲。他终因穷困潦倒,暴病身亡。有人用园林构建生活,也有人用园林安放灵魂。而四百年后的今天,唐寅园已被视为江南第一才地,无数来客到此求才、沾才、得才。“又摘桃花换酒钱”,这样穿透灵魂的吟对是对园林生活态度的极致迷恋,为后世所推崇。看来艺术带给唐伯虎的声望似乎更长久些。文征明、唐伯虎,他们是明代最为激昂的声音,与艺术一起留下的,是他们的园林、他们的生活,以及灌进文化史中的气节。
文震亨,不只是文家血脉的继承,也是文家声音的延续。看似安逸的身居园林,却有心怀天下的壮志千寻。每当国家昏昏欲睡,围墙内的花园总是有人低吟浅唱、似梦似醒。1626年初,一向繁荣安逸的苏州城隐隐感到了某种不安。一群身着红色衣服的锦衣卫踏入了这片繁华市井,奉命捉拿东林党人周顺昌,历史上著名的宦官与东林党的政治斗争公开上演。哪知周顺昌因居官清正,在当地备受拥戴。抓捕消息一经传开,几万市民拥上街头,而领头的不是别人,正是文震亨。这方最儒雅、最清和、甚至有些柔弱的江南水乡正显露出最坚硬的骨骼。而越是琴棋书画中的文人墨客,越是有他们崇尚和向往的浩然正气。声势浩大的市动终于激怒了邪恶的当权者。铁骑之下,人人自危。文震亨的生活精致到无以复加,但在大是大非面前,他的气节同样刚烈到无可比拟。然而等待他的却不是重于泰山的杀身成仁,而是五位义士的挺身而出。一切伴随着死亡沉寂下来,只留下一篇《五人墓碑记》,纪念那一段园林之外的动荡。如果生在安定富足的盛世,文震亨该是怎样以为气度非凡的翩翩才子?史料称他相貌堂堂,我行我素,精神生活要求高,还有些洁癖。墙外的血腥气还未涤去,墙内翩翩才子的生活还可以细微之处见真意吗?
都说“雨生百谷”,再过几天就是谷雨了。南方谷雨时节,喝新茶、赏牡丹、播撒种子。和往年一样,文家人找来了九节石菖蒲的籽,含在嘴里嗑出一道缝,再和着冷米汤一起反复咀嚼七八次,最后喷洒到铺好石子的庭院中,只要保证避光潮湿,这神仙都爱的玩意儿每年都能长成。对于大多数清雅之士来说,画谱中的菖蒲远比生活中见到的多,而文震亨却是个例外。储藏多年的燕巢泥还有不少,再准备一些天门冬,以十比二的比例捣烂拌匀,就可以着手给碗莲翻翻盆了。按照文家的经验和习惯,将老莲子的两头磨平,放入蛋壳,涂上混合了天门冬的燕巢泥,剩下的就是安静的等待了。十来天的时间里,借助鸡蛋孵化的温湿度,老莲子也在迅速发生着微妙的变化。终于,新芽破壳而出。园林不在大小,一盆碗莲也是一片天地。后院里,请来造瀑布的匠人说还缺几根长竹,要承接屋檐的流水并把它们引入岩石的缝隙。原先的竹子还是短了一些,匠人们打算先凿下面接水的小池子。文震亨过来瞧了瞧,心想着要是在池底先放几块大小不一的石头,那么雨打之时,既能形成飞泉喷薄的景象,又可发出潺潺之声,不久更富雅趣?巧借自然山水入园林,不仅仅是山水,还有声响。园林如此,山林如此,何处没有潺潺流水滴石而穿。这些琐事文震亨都一一记入了《长物志》。无法在官场挥洒的才情,就在园林里恣意挥霍吧。
秋分日越来越近,不冷不热的天最适合装裱书画。1635年的时候,文震亨依然活得还算清闲自在。这一年,市动已经过去了九年,距离改朝换代也只剩九年。装裱书画不算是力气活,可每次都会让文震亨累得不轻。如今再看老祖宗的作品,一笔一划间总能对话上某种心情。他希望这种共鸣能和画作一起保存的久一些,再久一些。午饭后,围墙边,藤蔓下的空地上,竹躺椅已经擦拭干净。文震亨披头散发地躺上去歇一会儿,他称此举为竹林仙人。文震亨是个戏迷,结交的友人不单是大行家,还有当时南京水平最高的私家剧团。听说刚写了一本《春灯谜》,文震亨早早地就来听曲了。天色渐渐暗淡,灯火初明中,家班粉墨登场,文震亨则是唯一的观众米乐·M6。当李自成的农民起义军愈加逼近的时候,这出《春灯谜》是戏剧还是悲剧呢?一出戏唱罢,晚饭已经摆上了桌,除了新鲜的果蔬,更有霜降前后才能吃上的阳澄湖蟹。几旬酒令过后,文震亨无心品蟹,仍念念不忘刚刚的那出《春灯谜》。友人起身进屋,将今日已经换了一次的荷花袍子褪去,又换了一套。颜色款式不变,但图案有所不同。原本今日的衣服是以荷花为主题,早晨一套含苞,中午一套绽放,晚上一套凋谢。乐趣也好,炫耀也罢,这已经成为他们生活的一部分。难得能做主的事情,当然要活得精彩一些。
闲适安逸的生活在1637年终究还是凝固了。曾经两次做官、两次遭贬的文震亨不得不面临跟曾祖文征明同样的选择。仕途与园林,何去何从?退是山林,可以修心养性;进为钟鼎、造福万民。最终,这个须发花白的老人,决定再度出仕。凭借文家一向擅长的琴艺和书画,再赌一把人生的得失。千百年来,文人的怪圈一直如此。出发前,正好赶上了小寒,几株附有苔藓的梅花已经移植好栽在了庭院里。入冬以来的另一件大事就是搬居斗室了。特意摆上一盆清供,古色盆盎栽植着水仙,配上三两支天竺,在边上放一只佛手,典型的时令搭配,为这个倔强的老人未知的前途祈求美好和吉祥,以保万无一失的小心翼翼中流露出期待与忐忑的复杂情绪。文震亨实在不确定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命运,也许身陷囹圄,也许遭人迫害,也许自杀身亡,也许抑郁而终吧,但就算这样,现实也已容不得犹豫,谁让文家现在朝野无人呢?如今入朝为官才是该有的担当。
短短三年后,文震亨身心俱疲地回来了,他还活着,而文氏后人却再也没有入朝为官的,这个家族的仕途生涯在文震亨以后画上句号。当年的青石板只需稍微刷洗一下还能照得见明月当空吗?即便时隔多年,米汤撒过后,苔藓依然可以郁郁葱葱;躺在斑竹榻上,居然还可以续上旧梦。幸亏,家里的园林还在。当初选择再度出仕的时候便意味着文震亨远离了园林;现在,当官场又把他抛弃的时候,园林却还能接受他、抚慰他。官场与园林,一个致伤,一个疗伤,可是园林还是过去的园林吗?就算生活可以回到过去,心呢?他想再去拙政园看看,老祖宗当年亲手种下的树,如今,拙政园已不是王姓,第一任园主死后,他的儿子竟在一场豪赌中将园林输给了徐氏。一夜之间,王家失去的哪只是一座园子,更有他文人的品质和身份。之后的拙政园走上了屡屡易主的命运。
1645年,文震亨回乡已经多年,院里的香椽树突然结不出大果实了,反而纷纷扬扬洒了一地的落叶。看来,文震亨最爱的白糖拌香椽今年是吃不上了。园林之外,清兵已经攻占到了江南。清军下了一纸军令,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沉醉于柔软生活中的文震亨从梦中惊醒。他挥笔疾书“我保一发,下觐宗祖,见曹无堕先志”,带着心血之作《长物志》跳入河中。家人将他救起,他却自杀之心不死,开始水米不进,六天后,绝食身亡。这一年,文震亨床头的那碗米汤凉了又热、热了再凉。而他挂念的是,苏州城中的园子里,今年要是没人将米汤洒在地上,就出不了青翠的苔藓了。
文震亨无法永生,《长物志》和艺圃却得以流传,并将那个时代、那个群体反射到了今天。后人看到的不只是一本记录生活琐碎的书,或者一座摆弄自然、享受人生的园子。一个担忧后人米乐·M6、忘记生活初衷的古人,最打动人心的,是他为了气节随时放弃一切的坚决。在中国历史上,总有一些人一直手握这样的气节,勾连起来的,正是这个民族时隐时续的文脉。
今天,懂园林懂生活的人常常来艺圃聊天,这大概是时间之外生命之内的另一种对话吧。另一个时代的人们,继续在这里烧水、煮茶、畅谈,这是一种根植生活中的由来已久的习惯。人们历世历代已经习惯精致闲雅的生活方式,而习惯的坚韧度弥久而深远。生命每一次轮回,文化的每一次呼唤,都会跟这种习惯不期而遇。如果文震亨能看到此情此景该是怎样的心情?如果将每个时代的习惯集结成册,又该是多少部《长物志》的续集呢?苏州,就是这样一座珍藏着过去很多故事的城市。街巷、河道、园子,都有《长物志》的回响。
无锡寄畅园早一百年叫“凤谷行窝”,它曾经属于宋代词人秦观的后人,从明代万历年间至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秦家一直是寄畅园的主人,从未转手他人,历五百年举世无双。后来秦家人也散落在全球各地,但因为这座园林还在,只要园林在,秦家人的家就在。每年清明节秦氏家族聚集在寄畅园,到2013年,不知是第几次集体祭祀。千年家族,永别于新生的交替,继续着千年不变的传承。
围以高墙的园林,早已不只是文人的林泉,从园主退去的那天起,它就不可避免地展现出一种开放的姿态,抽离了原先的生活情境,而成为特殊的文化载体。今天几乎每一个走进来的人,都会怀想这里曾经发生的事,也都在尽可能地感知那些别具匠心的设计和发自内心的表达。园林,文化的自然,物化的心性。有人说,园林是停滞一刻的时间,历史就在各种静默无声的瞬间中呈现。也有人说,园林是横跨古今的镜面,反射着历朝历代文人的内心,又见证着不同时代的文化自觉。好奇于它的经历和过往,后人总会有千万种想象与解读,但对于园林,我们知道它的来处,没有偏差。
生于园林的叶放,因为一次在古董店看到了祖先的印章,被封印的园林记忆重新被唤醒。叠石世家的韩良源,多少年来画着只有自家人才能明白的假山图纸。古人的生活又有多少还在影响和支配着今天的我们,我们的心将安放于何处。
我们身后遗弃的时间越是久远,呼唤我们回去的声音就越是强烈。今天的苏州,不住人的老园林和住人的新园林是最多的。苏州也乐于随时随地地提醒人们,这里有看得见摸得到的园林。五十多座老园林每天开放,而新园林的数量每年都在增加。每座园林都不一样,每座园林看上去又都很相似。历史只走一遍,时间不会因为一座城市想留住过往而停滞不前。围绕着这山、这水、这些花鸟鱼虫,古人的生活又有多少还在影响和支配着今天的人们?
这个在院子里做着体操的老人名叫夏家鑫,今年八十七岁,是一名普通的退休钢琴教师。原本院子前面堆着半米多高的土,闲不下来的夏家鑫就一点一点清理,不曾想土里面居然还有东西。夏家鑫告诉我们,他总共挖出了二十几块石头,还找专人看过。看到的人简直都不敢相信,这些竟然是市面上很少的太湖石。早在一千多年前,苏州上好的太湖石资源就已经枯竭米乐·M6。枯竭就代表着昂贵。在不远的浙江湖州市白峴乡因有类似的石材资源,现在到处都在上演着“点石成金”的故事。这里是江南最大的太湖石集散地,资源枯竭加上急速蔓延的建园热潮,使得一块品相优质的石材原料从开采到打磨成型只需几天,然后以一百万以上的成交价坐上卡车乃至远洋货轮,最终安放在地球某处的中式园林里。苏州人都爱逛园子,若是问他们为什么喜欢,其实很少有人能说得清。这个习惯似乎从很久以前就已经养成,然后随着这些老园子留存至今。现在,人们虽然已经忘记了初衷,却依然记得这一份情感,这一份从祖辈开始就对园林的喜爱之情。夏家鑫的记忆里也有对园林的喜爱,因此不管那二十多块太湖石在别人的眼中是多么的昂贵。对夏家鑫来说,追求石头本身的价值远不如追求石头在他生活中的意义来得重要。现在夏家鑫有了太湖石——这个任何园林里都必不可缺的元素,正是这个元素让他第一次动了造园子的心思。
在八十七岁的退休钢琴教师眼里,他看这些山石是更直白的方式。在石头上安装亭子,似乎他不足二十平米的小院子里就能装着中国的大山大湖。究竟是什么在牵引着他,这些石头里面到底藏着什么?或许我们问题的答案要在水下开始寻找。虽然无法想象古人是如何潜到湖底探寻太湖石的踪影。但是今天的我们,可以通过先进的潜水器材一窥当年采石者的所见。太湖石是特指太湖地区长期被湖水侵蚀的石灰岩,整个太湖就是一千多年前的采石场。中国人对于这种石头的疯狂从宋代就已经开始。在太湖西山。